中图分类号: I207.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1999)06—0058—07 明代吴中婚恋传奇以嘉靖二十四年(1545)张凤翼创作《红拂记》为界,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期传奇创作,受明初政治、思想与文化诸因素的影响,侧重演绎伦理道德主题,展示人物对伦理风化的趋奉及维护。后期作品,由于受晚明新思潮及市民之风的影响,发生了叙事重心的转移。这种转移具体表现为:在叙事主题上,逐渐背离前期传奇伦理演绎的轨迹,从伦理本位向情感本位转移;在叙事策略上,较之前期作品注重描写人物的外部行动,后期传奇转而注重人物深层心理的逐层揭示;在情节模式上,后期传奇打破了前期传奇的“守节”模式,创造了内容全新的“情奔”模式。 文艺作品主题的孕育、诞生,依赖于作家生活的现实状况和思想环境。作品主题一经孕育成熟,为了适应这一主题的传达,也会要求创作手法(叙事策略、情节模式、人物类型等)发生相应的变化。吴中后期婚恋传奇在叙事策略、情节模式上的变化,与叙事主题的变化是相互呼应的。本文试图通过对吴中地区后期婚恋传奇从叙事主题到叙事策略、情节模式上表现出的新的特征进行分析,揭示吴中地区后期婚恋传奇叙事重心转移与时代人文精神的联系。 一 前期吴中婚恋传奇反映在叙事主题上一个较为突出的现象,乃是其强烈的伦理倾向性。剧作偏重揭示人物的伦理道德追求而忽略情感意向,形成了叙事主题的伦理本位特征。 传奇作品伦理叙事主题的形成,可以追溯到高明的《琵琶记》。自从这部元末明初的文人传奇提出“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的伦理主题后,经前期传奇作家邱浚《五伦全备忠孝记》的大肆渲染及邵灿《香囊记》的推波助澜,随后在吴中剧坛酿成层层相因的习气,出现了《三元记》、《玉玦记》、《明珠记》等一批以歌颂忠孝节行,突出人物“苦志孀居”、“烈女不更二夫”行为为内容的伦理教化作品。 邵灿《香囊记》写张九成因忤逆权贵而遭陷害,流落北境而不忘忠孝事。其妻邵贞娘在家恪守妇道,遇兵乱而能不改其节。剧作表现的重心不在于展示夫妻分离的痛苦与思念,而在倡导“为臣死忠,为了死孝”、“苦志孀居”的忠孝节烈观。作为夫妻之间应有的情感,剧作表现得却极其微弱。第三十六出邵贞娘对周妈说:“岂不闻李氏断臂,清风满耳如生;文君夜奔,遗臭万年未泯。”对残身守节行为的赞扬和对因情私奔的行为的谴责揭示了人物的伦理本位立场。关于《香囊记》的叙事主题,剧作第一出[沁园春]词云:“因续取《五伦新传》,标记《紫香囊》”。道出该剧在主题上对《五伦全备忠孝记》的沿袭。《五伦全备忠孝记》的主题,据其开场[鹧鸪天]词云:“书会谁将杂曲编?南腔北曲两皆全。若于伦理无关系,纵是新奇不足传。”与《琵琶记》所标识的“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的创作宗旨相同。王世贞《艺苑卮言》称其“五伦全备…不免腐烂”,祁彪佳说它“非酸即腐”,则它对《香囊记》的影响就可想而知了。郑若庸的《玉玦记》演王商与秦庆娘离合事,主题与《香囊记》接近,不外宣扬“烈女不更二夫”的节烈行径。沈受先的《三元记》、《娇红记》在主题上也汲汲相逐,并无多少创新,“皆《香囊记》之流亚”。(注:孟瑶《中国戏曲史》[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第二册,第264页。 )王玉峰的《焚香记》虽晚出,然其主题依然未能去旧翻新,其总评云:“此传大略近于《荆钗》,而小景布置,间仿《琵琶》、《香囊》诸种。”《浣纱记》虽不宣扬贞节,却借西施与范蠡舍个人而救家国的行为传递了尽忠君王的伦理范式。在该剧中,个人的情爱理想被大大弱化,个性受到压抑,爱情成为政治权术的道具,显示出伦理主题作品在情感和个性面前所采取的克制态度。 以情感为叙事主题,张扬“情”的力量,传达“以情抗礼”的创作意图是后期婚恋传奇的普遍倾向。后期传奇关注的不是人物身上的伦理道德成分,而致力于表现人的自然性情,肯定人的七情六欲,把人从伦理的绳索上解脱出来,赋予人物真实生动的情感个性,使人物的本质内涵从单一走向丰富,从矫情走向自然、真实。 吴中婚恋传奇对“情”的张扬主要表现为对“情”的意义和作用的揭示。“情”作为一种本质因素,被作家普遍地融注到他们所塑造的人物性格之中。“情”的领域得以拓展,剧作的感染力也大为增强。同时,由于提倡真情,必然要求男女双方的一切行为都应是发自内心,是自主的追求,是自然而然的灵与肉的吸引,这种情感状态只有在两性关系处于平等的条件下才能实现。吴中后期婚恋传奇在展示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真挚感情时,也展示了男女双方在婚恋过程中所处的平等地位。《红梨记》中,谢素秋见了才子赵伯畴便主动吟诗示爱。《西楼记》穆素徽与于娟见面之前两厢倾慕,一旦相逢,穆素徽主动地向于娟表白自己的爱慕之心并自荐婚姻。其他如《画中人》中的郑琼枝与《西园记》中的赵玉英,她们在“情”字面前所表现出的热情与果敢,都是自主平等观念的产物。男女婚恋世界中平等观念的出现,改变了以往传奇作品中女性处于被动地位的状况,为吴中婚恋传奇中的爱情结局提供了可信的基础。 在肯定男女真情的同时,后期传奇进而肯定了情欲的合理性。此前,徐霖《绣襦记》就明确指出“好色人之所欲”,“男女之际大欲存焉”,以为满足情欲是人的正常行为。《疗妒羹》中的乔小青夜读《牡丹亭》,内心深处隐蔽的情感欲望受到撩拨,忍不住幻想起两性之欢的甜美:“春心拖逗向花园行走,感得那梦绸缪。你看柳梦梅,悄地把她抱去,软款真难得,绵缠不自由。”杜丽娘见春伤情,带有很大的情欲成分,乔小青幻想杜丽娘相亲相爱,正表明了她对情欲的渴望。剧作对情欲的描写大胆、直露,突破了传统戏剧表现的禁区,使吴中地区婚恋传奇在描写内容上得到拓宽。 吴中地区后期婚恋传奇在肯定情欲的正当性时,重点刻画了人物尤其是女性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作出的叛逆行为。在封建婚姻价值体系内,要求女性泯灭个性,对现有婚姻持从一而终的态度,在不如意的婚姻面前,只能隐忍退让。后期婚恋传奇中的女性形象则拒绝自我压抑,敢于冲破礼教的羁绊去追求性爱的欢乐。吴炳《西园记》中,赵玉英为与自己心爱的人相会,与未婚夫王伯宁有过一段对话: 王:我且问你,你如今往那里去?赵:到西园外宅,访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