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456(1999)06—0126—05 元代散文,议者甚少。然治文学史、文学批评史者,应不得不及;治散文史者,当更难逃避。但却曾见一号称《中国古代散文发展史》者,竟也以“所占位置较轻”为由,对元代散文“略而不论”,径直从唐宋一跃而至明清[1], 而且这种操作法在一些涉及散文史的专著或论文中似已成为约定俗成的习惯。笔者以为,“所占位置较轻”,纵观前后,可能是事实,但“略而不论”却不是史家的正确态度,至于元代散文的成就和涉及的问题是不是轻微到了可以“略而不论”的程度,更当重估。我觉得,元代散文的实际成就应该得到实事求是地肯定,而其相对秦汉唐宋明清来说总体成就不高的情况,我们应该结合元代社会的具体历史文化环境,作出合理的解释,相关的问题也应该进行认真的研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建构中国散文发展史的逻辑框架时,不至于缺少一个重要的环节。故就本文的题目略陈浅见,请教方家。 一 元代散文之所以遭后人轻视,并非全是偏见,实因其本身成就有限。但处于先秦两汉和唐宋两大辉煌时期的映照之下,元代散文为何突然跌落下来,失去了散文文体延续了好几千年的光彩呢?我以为,这是因为元代散文的形成和发展,被置身于一个特殊的文化境遇之中。 境遇之一:散文文体向来居于文坛正统的地位,在获得先秦两汉及唐宋两大辉煌时期的成果之后,其历史之悠久和遗产之丰富,反因难于攀越而成为后代散文家而首先是元代散文家沉重的肩负。 当13世纪的元代散文家们操笔写作的时候,中国古代散文已经有了约三千年的演进历史,从殷商甲骨到汉简唐写宋刻,由简到繁,由质到文,不断丰富发展,已成为中国文学史上萌芽最早、发展最为完善、体式最为完备的文体(注:古代诗歌萌芽亦早但体制上至少还缺散曲一式。),累积起巨量的散文创作和散文理论的优秀成果,并形成了秦汉和唐宋两大散文重镇,就正统正宗的散文观念来估价,已经登上了辉煌的顶点,此后的散文,似乎已没有超越的余地,也较少创新的可能,只剩下总结的任务和承续其传统的责任,至于写作实践,则尽力摹拟已力不从心矣。事实上,元明清散文的诸多流派,始终都困扰在继承与革新两大基本命题的矛盾斗争之中,不能自拔,最显要的成绩在于总结而不在于创造,在于理论而不在于写作,复古拟古的阴云始终笼罩文坛,辉煌的历史财富,反成为缠住后人前进脚步的绊索。 元代散文以不足百年的时间,徘徊在历史的夹缝之中,在传统观念的境界上不能超越前人,而叛逆革新的话题又未提上桌面,别开生面的历史条件和文化氛围尚未成熟,这就注定了元代散文的历史命运,上既不能摆脱秦汉唐宋阴影的覆盖,下又还未像明清那样开始了对散文传统的系统总结和创新努力,并已在反复古的斗争中萌芽了更加深刻的变革精神。在中国散文发展史上,它不得不成为一个一切旧的传统都已变得十分沉重,而一切新的迹象还都不太分明的过渡时期。 境遇之二:通俗文艺的潮流,戏曲、小说新样式的崛起,猛烈地冲击了传统正宗的旧文体,虽然在正统观念里戏曲、小说仍然是小道末流,但市井细民的审美趣味和娱乐需求,以及通俗文艺作家们的卓越创造,实际上把散文文体逼进了一个狭小的划地为牢的空间,而不得不让出大片的领地让新体通俗文艺去驰骋。 文体的新陈代谢、此起彼伏、演变更迭,是中国文学发展史的重要规律。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自序》有云:“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这段话启发我们去认识这样一个规律,那就是中国文学史发展的每一特殊时期,都会有一种新的文学样式产生,以取代前一时期的代表性文学样式的地位,因为旧文体已经在前代作家手里达到了最高境界,新一代的作家难以再有作为,只能借新文体而革新创造,而这种新文体又将在他们手里攀上绝峰,后代作家又只能再去弄一种新玩艺了。文学史于是以高峰并峙的形态和文体更迭的方式向前演进。 也许我们不宜过于执著王国维的具体描述,因为在他的描述中,散文似乎并没有置于文学史舞台的中心。而事实却是,先秦诸子、汉魏史家赋家所创造的秦汉散文既丰碑耸立,韩、柳、欧、苏所代表的唐宋散文也形势巍峨,令天下文人敬仰,它们还都能与同时代的诗歌媲美并肩,共享高誉。然而宋以后,情况真正变了。在市井民间说唱艺术的土壤里长期孕育的戏曲和白话小说,在宋元之际迅速走向成熟,特别是杂剧和散曲在元代蓬勃兴旺地发展起来,竟成为“一代之文学”而与楚骚、汉赋、唐诗、宋词并列,抢占了诗文的传统席位。更深刻的变化是,这意味着垄断了文坛两、三千年的抒情表现型、论理抽象型的诗文,一起被挤到了文学舞台的边沿,从此,长期遭受压抑的叙事再现型的戏剧和小说,将以其雅俗共赏的蓬勃生命力,成为文学发展的主流。 灾难性的后果还必然降临在元代散文作家队伍的素质构成方面。文体的革命性转换,裹挟着大批文学才俊精英,大步跨进了新体文学的广阔天地,有远见卓识的作家,纷纷从正统诗文划地为牢的狭小空间挣脱出来,在杂剧、散曲的创作中建树自己的文学功名。关、马、白、郑、王实甫等人从传统正统的文学世界的出走,让元代诗文的作家队伍,剩下的多是迂儒庸才,其间虽也偶现高人杰士,但队伍整体思想水平和艺术水准的平庸,使元代散文怎能继秦汉、唐宋以后再创辉煌,又无力与同时代的关汉卿们去比试高低。 境遇之三:随着忠臣陆秀夫迈进海水的脚步,最后一位赵家天子走向死亡。汉宋政权的彻底失败,元蒙游牧民族入主中原,把占中华民族文人比重最大的汉族和南方各族文人,与全体汉族民众一起投入异族统治的特异环境,汉族文化遭受了血与火的严重考验,汉族读书人也饱受民族歧视和文人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