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郭麐云:“(词)至东坡,以横绝一世之才,凌厉一代之气,间作倚声,意若不屑,雄词高唱,别为一宗。”(注:郭麐《灵芬馆词话》卷一,《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蔡宗茂云:“词盛于宋代,自姜张以格胜,苏辛以气胜,秦柳以情胜。”(注:蔡宗茂《拜石山房词序》,见《清名家词》,上海书店复印本。)近代蒋兆兰亦云:“自东坡以浩瀚之气引之,遂开豪放一派。”(注:蒋兆兰《词说》,《词话丛编》本。)前贤以气论苏词者,概不止此数家,皆是的评。然则,苏词气从何来?其发为文辞,溢为何貌?行于文中,又呈何势?诸家所评,惜皆不详。今本文欲从气本、气现、气动诸角度对苏轼词风作出较详细之探讨,以证苏辙“文者气之所形”,“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注: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栾城集》卷二十二,《四部丛刊》影明本。)之说,并就教于方家也。 一 气为何物?陈竹先生在《中国古代气论文学观》中把气的含义概括为三个层次:即宇宙之气,人体生命之气,精神活动之气。(注:陈竹《中国古代气论文学观》第7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本文主要是在第三个层次上来立论的。从精神活动方面来论气,首先是把气看成一种精神状态,特指一种不安定不平静的激烈情绪,如《庄子·庚桑楚》说:“欲静则平气”。其次是将其视为一种人格力量,胸襟气度,如孟子的“养吾浩然之气”说。文学史上,曹丕是第一个以气论文的,其“文以气为主”中的“气”主要是指作家的气质与创作个性及其在作品中的体现。他虽然认为人之气有清有浊,但在对作家作品的具体评论中,显然更推崇“遒”“壮”有力的阳刚之气。由于上述三种原因,“世之言气,则惟以浩瀚蓬勃,出而不穷,动而不止者当之”。(注:魏禧《论世堂文集序》,《魏叔子文集》卷八。)于是,气也便有了“意气风发”、“气魄宏大”、“气势飞动”、“气概豪迈”等充实、强壮、激昂、流走的含义。 气从后天的意义而言,是人们长期人生体验与认识的结果。它是通过自觉与不自觉两种途径形成的。以自觉方式主观修养形成的可说是一种“养气”,以不自觉方式客观激发形成的可说是一种“激气”。就苏轼而言,由于其深厚的素养与特殊的经历,其“激气”与“养气”的力量都远较常人强大,对其为人与创作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在《送参寥师》中,他说:“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这种忧愁不平气正是在长期坎坷不平的生活经历中激发起来的。由于这种“气”是一种被动的、长期地郁积而成的情绪,所以我们也可以称之为“积气”,以与主动养育的“养气”相区别。在《韩文公庙碑》中,他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所讲的就是主体为了增强自己的精神力量而主观自觉修养成的一种“养气”。从苏轼诗、词、文中都可以看出,这种郁积而成的“积气”,往往表现为一种深重的慨叹与激烈的意气,其内涵是饱含人生忧患的。而那种怡养而成的“养气”,却具有人生根柢的意义,它作为一种至大至刚,充塞天地的气概、气度,有着超越一切、战胜一切的力量。 苏轼的“养气”主要来自儒道佛三方面的思想修养。儒学对其思想有定势作用,是“养气”中的“底气”。他“养气”中那种宽厚宏博的浩然正气,当然主要是儒家弘大刚毅的人格精神长期哺育的结果。而“积气”中的悲愤与烦忧也大多是因为儒家的人生理想难以实现,儒家所提出的社会责任未能尽到而产生的。据《宋史》本传记载:“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比冠,博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好贾谊、陆贽书。既而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可见他虽然早期就受到严格的儒家教育,但天性中却有着一份酷爱自由的气质。这种气质使他与道家精神十分接近,从而与《庄子》一见之下,深相契合,进而研读其书,自觉接受那种“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所谓“仙风道骨”的熏染培养。当然,庄子那种愤世嫉俗的反叛精神,那种淡泊甚至鄙弃名利,不为物累的超然境界,那种要求“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大宗师》)的消极思想,无疑都会给他带来影响,形成其诗文中的逸气、愤气、冲淡之气乃至游世之气。随着人生道路的不顺利,道家诸气愈来愈占据他的心灵,亦即愈养愈厚。不过苏轼主要还是吸取了其珍惜生命、热爱自然、向往自由的一面,要之,道家的“仙风道骨”才是他所最需要的。总之,来自儒道两家的“养气”使早期的苏轼即希望象范滂等儒家刚毅正直之士一样,为实现治国安民的政治理想而尽忠效力,又希望能象《庄子》中的至人、神人、圣人一样,摆脱来自精神、物质、时间、空间的种种束缚,获得极大的自由。然而在中年时期所遭遇的“乌台诗案”的当头棒喝之下,早年因家世奉佛气氛与在杭州时交结名僧所种下的佛门净因,也应机成熟了。从结案后贬谪黄州时期起,他自称居士,表示对佛门的倾心皈依,在《黄州安国寺记》中说:“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在《与毕仲举书》中说:“佛书旧亦常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农夫之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然终愈于不去也。……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可见他正是希望通过佛学的修养使自己心神平和宁静,心智明辨通达,从而使这种“静而达”的“养气”超越来自世俗现实中包括“习气”在内的“积气”的。但人只要生活在现实之中,其“积气”就必定如春草一样,尽管时时“锄治”,仍将“旋去旋生”,何况苏轼屡遭挫折,又是情感丰富的真性情人,焉能所激无气?于是这又促使苏轼进一步“养气”。正是这种来自多方面的“积气”与“养气”的激荡交合,使苏轼有了“要将百篇诗,一吐千丈气”(《与顿起、孙勉泛舟探韵得未字》)的心理需要。而苏轼于诗词中所涵茹吞吐的“千丈气”,则不仅包括了“忧愁不平气”与“浩然之气”,也包括了超尘逸俗的清虚放旷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