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玄学主张以“无”为本,认为世间万物均由“无”而生。何晏说:“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注:《晋书·王衍传》。)王弼也说:“天下万物,皆以有为生;有之为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注:《老子注》25章。)宇宙万物之所以能够生成、存在,是因为它们有“无”作为本体依据,因此要全面深刻地把握万“有”,就必须把握其本体“无”。陆机和刘勰根据玄学理论和思想方法,对文学创作的心理机制、过程及其本质特征作出揭示。所谓“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正集中体现了玄学有形生于无形、有声源于无声的思想影响,表现了作者认为文学创作乃是一个由无到有过程的思想观念。那么由无至有的创作活动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过程?其中想象、灵感又是怎样进行的?本文就陆机《文赋》和刘勰《文心雕龙》的有关理论作一综合分析。 一、去欲虚静与自由想象 “无”是从本体的实有方面而言,若从其存在状态而言,则叫“静”,若从其涵容方面而言,则叫“虚”,所以“虚静”在玄学哲学中也是本体“无”或“道”的别名。《庄子·天道》篇云:“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唐成玄英疏曰:“四者异名同实者也。”王弼更将虚静视作本体:“凡有起于虚,动起于静,故万物虽并动作,卒复归于虚静。”(注:《老子注》16章。)有从虚中来,动由静间发,万物虽然运动变化,但最终都将复归于本体虚静。虚静又指人澄澈朗照的精神状态。魏晋玄学中人崇尚体道。道体虚静,因此人只有保持极虚静的精神状态,才能体认本体,只有以虚静的心灵去观照虚静的本体,才能执著大象、得其精髓;如果以动观静,以实求虚,则只能适得其反。老子认为世界万物的变化发展是循环往复的:事物运动到极点,必然走向反面,动之极必归静,“反者,道之动”(注:《老子》40章。)、“归根曰静,是曰复命”(注:《老子》16章。);动是暂时,静是根本,因此他贵柔守静,提出“致虚极,守静笃”(注:《老子》16章。)的主张。此后,守虚静,抱元一,便成为老庄玄学思想的一个根本特征。庄子则就世事纷挠的现象提出守虚静,“人心排上而进下,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凋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悬)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注:《庄子·在宥》。) 玄学论者继承发扬老庄崇尚虚静的观点。嵇康说:“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注:《释私论》。)“气静神虚”、“体亮心达”,就不会矜尚夸耀、追求物欲;一旦如此便可超越一切名利是非、道德规范、行为规范,纯任个性精神的自由舒展,由凡俗生活上升至审美境界。相反,“心疲体解,或牵于外物,或累于内欲,若不堪近患、不忍小情,则议于去就;议于去就,则二心交争;二心交争,则向所以见役之情胜矣。”(注:《家诫》。)不过,精神之虚静,并不意味着精神空无寂灭、凝然不动,相反是要以静制动、以虚制实,让主体精神不为外物所干挠,在役使天地间万物的同时保持独立自足、主动洒脱。因此,虚静状态下的主体精神反而享有极大的能动性、自由性和超时空性。如果说嵇康主要论述了由虚静无欲通向精神自由解放的道路,那么阮籍则阐述了精神虚静无欲能动地遨游于超时空之域的特征。其《大人先生传》直接继承庄子“休心乎均天”、自由逍遥的精神,表现了大人先生“超世而绝群,遗欲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谟之初,虑周流于无外,志浩荡而自舒,飘摇乎四运,翩翱翔乎八隅”,超时空而达到绝对自由的逍遥神游。其《清思赋》又描绘了在“清虚寥廓”状态下“飘摇恍惚”、“历四方以纵怀”超越时空的神游:时而“登昆仑而临西海”,时而“至北极而放之”,时而“乘夏后之两龙”游于太空,以致“河女”(织女)“常仪”(常羲)竞驱笔端。 老庄玄学所论虚静状态下纯粹精神的神游,本质上就是想象活动。其中所包含的去欲、自由、能动、超时空四个特点,正揭示了艺术审美想象的本质特征。因为以虚静之心观物本身就是一种审美观照:“以虚静之心观物,即成为由实用与知识中摆脱出来的美地观照。所以澄怀味象,则所味之对象,即进入于美地观照之中,而成为美的对象。而自己的精神,即融入美地对象之中。得到自由解放。他之能忘掉人世的功名利禄,这是他能‘澄怀’的原因,也是他能澄怀的结果。”(注: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页208) 陆机、刘勰继承老庄玄学虚静想象说,将其移植运用于文学创作领域,在中国文论史上首次揭示了艺术想象、心理活动的奥秘,获得了令人瞩目的可喜成果。陆机谈由虚静而想象说“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注:《文赋》。)。“收视反听”,即摈除干挠使内心精神保持宁静虚盈的状态;“耽思傍讯”,即作家内心精神在虚静状态下保持着最大的自由度,去充分想象,傍求万物;“精鹜八极,心游万仞”以及“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都是极力形容作家主体精神在虚静状态下想象超越时空的特征。 刘勰《神思篇》继续运用虚静说,认为虚静乃是“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陶均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也将精神之虚静、不为外物所累和毫无私心杂念,视作创作构思和艺术想象的首要条件。与陆机之“收视反听”相同。关于虚静状态下思维想象自由性和超越时空性,刘勰论述道:“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刘勰将作家的这种精神、心理活动,称之为“神思”。“神思”一词不始于刘勰,如三国孙吴华核《乞赦楼玄疏》“宜得闲静,以展神思”,曹植《宝刀赋》“摅神思而造象”,前者用以说明归命侯以此保养心性,后者用以说明工匠铸刀要充分凝神想象,更接近于艺术的想象和创作。但是,他们毕竟没有直接用于文学的创作心理领域。晋宋之交的宗炳进而将“神思”用于绘画创作,其《画山水序》说:“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藂,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尧嶷,云林森眇。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认为“神思”现象的出现是由于“澄怀观道”、“澄怀味象”所致,所谓“澄怀”,即虚其怀、静其心。刘勰将“神思”运用于文学领域,并吸收了陆机之说的内容,正式确立了“神思”在文学创作中的地位,成为表现文学创作心理——虚静状态的独有概念,如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说:“属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无象,变化不穷。俱五声之音响,而出言异句;等万物之情状,而笔下殊形。”后世许多文艺理论家都将精神之虚静与自由之想象视作艺术构思成败的关键。如苏轼之“妙想实与诗同出”(注:《次韵吴传正枯木歌》。)、惠洪《冷斋夜话》之“妙观逸想”、郭若虚所说:“神闲意定则思不竭而笔不困也”(注:《图画风闻志》。)等都从不同方面表现出陆机、刘勰思想的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