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九年(公元1173年),朱熹在寒泉精舍写有五古组诗《寓斋感兴》二十首。历来的学者阐幽显微,对这组诗的理学思想作了挖掘发挥,但他们都从哲学的角度注重其咏理的内容,而没有在文学的视阈里窥探其感兴的情怀,忽视了其中所展示的理学家的鲜活的内心世界。其实,就创作心理而言,这组诗接续的是中国抒怀诗的传统,从阮籍的《咏怀》、陶渊明的《饮酒》、庾信的《拟咏怀》、陈子昂的《感遇》、李白的《古风》、张耒的《感遇》到朱熹的《寓斋感兴》,可以说一脉相承。像“咏怀”、“感遇”、“感兴”一类的诗题与一般载明时、地、人、事的诗题不同,它们是一种传统的诗歌类型的标目,诗题中含有诗体的规范,即对体裁和题材的要求。而这些题目之间没有多大区别,如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中的诗篇,从唐人编的唐诗集中看,原来用的是“咏怀”、“感遇”之类的题目(注:参见郁贤皓《天上谪仙人的秘密——李白考论集》,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6月初版,第316页。)。在宋代以前,就有不少诗人以“感兴”为题发抒怀抱,如唐代诗人李白、杜甫、孟郊、李群玉等都有《感兴》诗。到了研理日精、观书日富的宋人手里,《感兴》诗加重了议论化和重思理的倾向,如苏舜钦的《感兴三首》、欧阳修的《感兴四首》、黄庭坚的《次韵德孺感兴二首》、贺铸的《感兴六首》和《京居感兴五首》等诗都灌注了宋人的理性精神。因此,本文的论析前提是把《寓斋感兴》看成叠合了哲人之声和诗人之声的咏理感怀诗,是性理之美的文学化要求的实现。 朱熹写作《寓斋感兴》的直接诱因是对陈子昂《感遇》诗的审美观照,他在自序中说:“予读陈子昂《感遇》诗,爱其词旨幽邃,音节豪宕,非当世词人所及。”朱熹欣赏《感遇》诗之音节不仅仅是基于韵律和节奏的共鸣,更多的表现为对其间情感脉动的感应。如果说“豪宕”一词中的“宕”指的是音韵的顿挫回荡,那么“豪”分明就是对《感遇》中音节形式的情感属性的说明。我们将用“玄感”来概括《感遇》诗中的词旨意蕴和音节特性。 一 陈子昂《感遇》诗的玄感 “玄感”一词见于陈子昂《感遇》其六,“玄感非象识,谁能测沉冥?”原义为玄妙的感应。闻一多先生用此词指称陈子昂诗中“进一步高一层的感慨”(注:闻一多手稿,转引自王瑶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12月第一版,第458、459页。)。在我看来,陈子昂的玄感是他心理结构中,居于“感时思报国”的志趣之上的带有超越性的情思。从认识论上说,它是一种对永恒变化的时空的体悟,从人生观的角度讲,它包含着对生死问题的深层思考,从文艺心理学的视阈来看,它是对生命流逝的悲感,从社会历史的层面而言,它是因现实人生的苦闷而发出的深沉叹息。 《感遇》诗的玄感首先表现为对天地阴阳变化之道的体察及其引发的思想困惑。在陈子昂的诗中,“化”是一个频繁出现的表征时间性的字眼,是他所编织的宇宙之网和人生之网的网上纽结。从宇宙化生到草木变衰,从天道到人事,各个层级的事物都在“化”的涡流中旋转沉浮。诗人以此说明人的生命的变迁是道的规定,是不可更改的必然。这反映了《易》学的变化之道对陈子昂的宇宙观的深刻影响(注:卢藏用《陈氏别传》:“子昂晚爱黄老之言,尤耽味《易》象,往往精诣。”),李白赞严君平的两句诗“观变穷太易,探元化群生”,(注:《古风》其十三。)恰可用来概括陈子昂的一段心路历程。下面我们就几首诗作些完整的分析。 在《感遇》其一中,陈子昂深感宇观世界变化的玄妙莫测,诗云:“微月生西海,幽阳始化升。圆光正东满,阴魄已朝凝。太极生天地,三元更废兴。至精谅斯在,三五谁能征?”开头四句通过日月意象的组合,表明了宇宙运动的连续性。接着,他把思维向时空的源头延伸,从天地初生、三代更迭的自然史和人类史中悟出了变化之道的永恒性。最后两句说天人之道,诚然存在于事物的环流之中,但有谁能够洞明其中的奥秘呢?“太极”、“至精”、“三元”、“三五”这些表征天道的抽象名词具有深杳超验的性质,它们和“微月”、“圆光”等光源意象配合使用,产生了神秘朦胧的意境,理念本身似乎也成为闪烁的发光体,衍射出理性的光芒。这首诗中的玄感可以说是诗人情愫和哲人玄思的结晶体。再如《感遇》其八云:“吾观昆仑化,日月沦洞冥。精魄相交构,天壤以罗生。仲尼推太极,老聃贵窅冥。西方金仙子,崇义乃无明。空色皆寂灭,缘业亦何成。名教信纷籍,死生俱未停。”天地日月在变化中呈现出浑沦幽邃的面貌,阴阳媾和的妙谛难以探求。而他对孔子的太极说、老子的道论和佛教的色空观都未能冥然契会。面对生灭不已的宇宙万象,他更加感到诸家之说纷错繁乱,徒增精神上的困扰。儒家学说在陈子昂的诗歌中不具有权威话语的属性,这正是朱子对他深致不满的地方。没有统一的思想体系作精神支柱,就没有对世界和人生疑惑的完满的解答,这也是《感遇》诗的意绪情感显得激荡不安的原因之一。 玄感其次表现为怀古伤今中的盛衰之感。当陈子昂把自己的心灵当作一个感应历史回声的音叉,往昔各个朝代的人世悲欢即以同种频率引起他的共鸣,他也在对古人的认同性体验中思索着自身的存在状态。如《感遇》其十四云:“临歧泣世道,天命良悠悠。昔日殷王子,玉马遂朝周。宝鼎沦伊榖,瑶台成故丘。西山伤遗老,东陵有故侯。”此诗感喟人世兴衰、天命无常。虽然时逾千载,但殷、周、秦沦亡的历史事实,仍然引起诗人心灵的惊惧和震撼。在诗歌的情感价值系统中,陈子昂反思殷纣王、伯夷、叔齐、召平这些王子公侯的人生命运,追想其从得意的巅峰坠入失意的深渊时的悲凉,确认生命的逆折和下降乃是人生的一种常态。陈子昂在心理上能和落拓的公子王孙相认同,是基于他的身份门庭观念和他对现实的观照及其坎坷的人生经历。陈子昂的家族不属于士族,以关陇、江左、山东士族的门第标准衡量之,陈子昂可谓出身寒微。但在一向缺少高门士族的西鄙地区,“世为豪族”的陈氏家族拥有优越的社会地位和厚实的经济实力,这就培养了陈子昂的家族自豪感和良好的自我身份意识,如《感遇》其三十五曰:“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表明他自视为高门华族的贵介公子。陈子昂释褐之前以“囊括经世道”(《感遇》其十一)的鬼谷子自居,说什么“岂图山木寿,空与麋鹿群”(同上),那时他对仕途的险恶只有一种抽象的概念,因而对庄子的明哲保身的人生哲学有些不以为然,他的焦虑在于不能致身扬名。但当他迈入仕途后,入世的险恶就成为可感的现实,于是有“多材固为累”(《感遇》其二十三)的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