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洪编译 1 罪的文化与耻的文化 看到“名与耻的文化”这个标题,人们马上会想到,它与路丝·本尼迪克特的著作《菊花与刀》提出的问题相关。路丝·本尼迪克特是最近闻名的文化人类学女学者,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进行了有关日本人心理的调查研究,1946年,其研究成果以《菊花与刀》为书名出版,至今畅销不衰。 该书分析了日本人的性格,最引人注目之处是,本尼迪克特把世界文化分成了两大类型,即“罪的文化”和“耻的文化”。就是说,当人做了坏事时,可分成作为“罪”的意识类型和作为“耻”的意识类型的两种不同文化处置方式。本尼迪克特把日本归入“耻的文化”圈,引起了强烈反响。不过,她谈的纯属大的类型问题,并非认为日本人一点儿罪的意识也没有,西洋人一点儿耻的意识也没有。她指的是罪和耻的意识分别担任主角。迄今为止,反对本尼迪克特观点的几乎还没有,一般人都认为,日本人耻的意识比较强,罪的意识相对薄弱。 本尼迪克特进一步认为,“罪的文化以内在的道德意识为基础,耻的文化从强烈意识到的他人的议论所造成的强制力中产生。”这种观点明显认为,罪的意识是高一等的意识,而像日本人那样,以自己的面子或他人的议论为基础的行为,尚处于道德意识的低级阶段。这种对“耻的文化”的评价,却遭到日本人的反对,所涉及的问题是,“罪的文化”和“耻的文化”竟究孰优孰劣?与其相关,日本人耻的意识为什么比罪的意识强烈呢? 我是搞中国思想史的,对日本的某些关键性问题不太清楚,只好以中国的思想史为中心,联系到日本历史来考察。从实际情况看,与日本相比较,中国“耻的文化”倾向更强一些,“耻的文化”的真正发源地是在中国。 2 罪意识强的古代中国 古代中国的情况与今天恰好相反,比起耻的意识来,罪的意识强烈得多。例如,儒教的经典“五经”中,《诗经》和《书经》问世最早。《书经》中相当于“耻”的词出现了10次,而相当于“罪”的词却出现了50次以上,不仅在次数上,就是从内容上看,罪的比重也占优势。还引人注目的是,《书经》里谈到罪的时候,总是与天罚相对应。就是说,在中国,罪的概念本来就意味着“对天神命令的违反”,中国人自古就崇拜天神。 不过,其间也发生过历史的自然变迁。《书经》时代,天神被认为是人格神,具有人一样的意志和感觉。不久,其人格神要素就迅速淡薄了,后来,天神终于转化成了和天理、天道一样被称为理与道的非人格的东西,即理念。孔子是公元前六世纪到公元前五世纪的人,当时,天已由人格神被转认为叫作理与道的理念东西。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迁呢?这个问题很大,今天仅提出这个事实,不细加论述。 3 泛神论的人世观 最高神天神失却人格,转化为道、理的理念存在,这种转变不仅仅是宗教的变革,也是根本世界观的变革。 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宗教,大致可分成有神论和泛神论两大类。所谓有神论,例如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把神完全作为人格神,而且认为,这样的人格神在万物之上,支配着万物。泛神论的宗教观,虽某些地方残留着人格神的要素,但更多的是道或理的形态(不定形或无形),认为神存在于世界万物之中,即“一草一木皆有神”。属于泛神论类型的宗教有很多,有原始宗教,如萨满教等,还有高级宗教,如佛教等,认为“所有众生都有佛性,都有成佛的可能”。中国的佛教亦如此,认为“天入人间,住于人间”。住在人间的天究竟是什么呢?那就是所谓的天性、人性。反言之,所谓人间的天性,就是进入人间的天。 孟子提倡“性善说”很有名,他的观点是从泛神论得出的必然结论。也就是说,人性是进入人世间的天,除了善以外没有其他。孟子的性善论一直作为儒教的正统思想被继承。朱子学和阳明学等,亦是建立在性善论基础上的。孔孟儒教观与基督教那样的属于有神论类型,认为人虽生在人间却本来背负着重罪的厌世主义的宗教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儒教的人世观是乐观主义的。 4 儒教的泛神论产生无神论 泛神论的宗教观还产生了一个重要结果,那就是无神论倾向的出现。 实际上,同是泛神论,却含有两种类型。泛神论虽都认为“神在世界之中”,却有“神在世界之上”和“神在世界之中”的区别,前者把重点放在“神”上,后者把重点放在“世界”上。比如,在西洋哲学中,确立了最典型的泛神论体系的斯宾诺莎,同属泛神论,他强调的是神,即“神在世界之上”,从而成为“接近有神论的泛神论”。然而,就连斯宾诺莎这样的泛神论,也受到了来自正统基督教的“那是无神论”的强烈责难,更何况像“神在世界之中”那样,把重点放在世界上的泛神论呢!于是,不久便从中产生了无神论,进而发展到唯物论。 那么,儒教的泛神论属于哪一种呢?它应属于“接近无神论的泛神论”。第一,孔子本身在某种意义上是无神论者。“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也。”意思是说,对鬼神敬而远之,才是知者应有的态度。孔子病时,弟子问:“向神祈祷您病愈吗?”孔子说:“丘早已祈祷过了”,委婉加以拒绝。他认为,如果一生做好事,“即使不祈祷神也会受到保护”,因而,没有特别依赖神的必要。在这一点上,荀子更彻底,他明确指出:“所谓祭神,只不过是为了满足愚民欲求的一种仪式的演出,君子不相信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