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扬中华民族文化”不仅是正当的口号,也是很有鼓舞性的口号。沿着这个思路作多少文章也不过分,这是很多学者、文人已经做过的事,我在适当的时候还会补充些。 但是,此文倒是专门揭中国文化习惯之“短”的。做为中国人,揭中国文化之“短”,属于“自揭”性质,自揭己短是否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或是沾了“崇洋媚外”的边儿,这些念头暂且放一放,反正我觉得说实在话总比说文过饰非的话更接近于忠言的本义。 何况,我以为,中国文化在习惯上的许多惰性得不到排除,乃至继续从中玩味出自豪、自负来,“弘扬”便是一句虚话,乃至招来笑话。 惰性不止于三,“三”者,撮要也。 一、小文化性 至今没有人界定出“小文化”、“大文化”的严格范畴,这里也只能用俗白之语大体上勾勒轮廓。 就文化类别上看,自然科学理应属于大文化,因为它所揭示的物质规律是放在地球上都适用,不分国界、民族的。以先进自然科学为必备材料之一提炼出的哲学,无疑更属于大文化,因为它适用于地球上一切物质现象和精神现象,也不分国界、不分民族。 从文化的兴趣热点上来看,以人类群体为基本“本位”,为文化思路的基本起始点,从而关注、研究人类群体命运、群体运动轨迹的文化,就属于大文化。 相反,淡于自然科学,尤其淡于先进自然科学,跛足地在科学性很低的“社会学”、“精神学”里玩味、挣扎,或在文化志趣上就固守很小的“本位”——如种族、团伙、阶层、个人,弄出的文化就属于小文化。 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双足文化面前,中国的“文化人”历来就跛足者多,包括行为跛足和兴趣跛足。 两小儿辩日出,向孔子征求答案,像孔子这样“天下第一”的学问家,居然茫茫然。然而,这又丝毫不影响他被尊为“圣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其中就包括对自然科学的传统性和习惯性淡漠。几千年的中国“文化人”,基本上是淡于自然科学和不懂自然科学的,而且,还沿着这个“不懂”弄出了自己特有的“高深”、“才气”。 例如西方的绘画,对自然科学的依附性很强,色彩学、透视学、光谱学都是造型真实的必备基础,而中国画压根儿就不讲究这些。正因为不讲究,不懂,才索性以“非科学”做为自己的特色和才气。似那种“大写意”,其“特殊品格”之一就是离“真实”越远越好。 在古希腊人写出了《几何原本》、《力学定律》、《精密算学》,和28000行、内容涉及欧亚非的神话史诗《荷马史诗》的同时,我们的祖先只是从龟背纹缕中发现了“八卦”,写出了一些几十个字至几百个字的神仙小传。 这“八卦”,便成为此后几千年中国哲学家反复品味、发微,以及永远也与“迷信家”撕扯不开的学问。那些几十个字、几百个字的神话人物小传,如“炎”如“黄”,如“尧”如“舜”,便成为此后许多中国人品味“民族自尊”、设计“升平社会”的原始母体。 中国文化人的大文化兴趣几乎始终没建立起来,而对“小”却有着举世无双的热衷。翻阅古今那浩如烟海的诗、文,单是以“小”物为题的就无法计量,一虫一蚁,一枝一叶,一竹一松,一泉一潭,一鸟一蝉,乃至一沙一尘、一眉一眼,都可敷衍成十首诗、数千字文。至于一园一林、一亭一舍、一山一壑,更是能铺陈出洋洋文字。牵涉到政治性、哲学性的文章,或褒或贬,或扬或抑,对象往往也只限于一人、一朝、一族,很少从社会发展规律的大高度揭示“世理”。 眼下的华人文学,无论是大陆的还是海外的,这种趋“小”的习惯仍然很醒目,有些“名作家”(如琼瑶),弄出的“言情”文字无非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围绕着“关起门来”的“爱情风波”演绎出来的曲曲折折、悲悲欢欢、离离合合,很难看到大视野性的社会风云、历史波涛、世界景观。 二、玩味性 中国文化习惯中的玩味性很强,又往往止于玩味,淡于发挥和拓展文化品的实用价值、社会价值。 譬如文字、语言、文学形式,这些本来都属于“思想工具”,贵在使用而不在玩味它的本身。但在中国,单是字、词、句、篇、体裁等文学形式本身,就耗掉了许多文人的主要兴趣和精力,乃至玩味出了一业、名家。 例如玩“字”,玩出了“书法家”、“篆刻家”,以及对死去文字的考据家、训诂家。其实,用隶书或篆书,用柳体或颜体写出的卖身契、丧权辱国条约,或是科学论文、艺术论文,在实质上是没有区别的。 再例如玩“词”、玩“句”。“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做为一种刻苦精神是可敬的,但做为一种行为是可悲的。三年只写成两句话,价值太小;即使一个不会写诗的人,三年中也能干出许多大事。至于回文诗、盘中诗等等文字游戏,格律、韵律、词牌、曲牌等模式讲究,似乎都不太尊重思想的活跃性本身。 单一“玩味”而止于“玩味”,是注定要衍生出赘文化、废文化、多余文化、伪文化的。眼下淤积在中国文化空间中的层层叠叠文化品,有多少这类“玩品”!似那种为古而古的考证,那种为洋而洋的舶来语积木,那种各种“名人”的闲极无聊即兴之文、扯淡之作、唱和之诗、凑趣之语,乃至各级知识分子为了申报职称或晋升职称而强行拼凑的“著作量”,有多少在实际上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