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国粹主义文化流派的出现,在中国近代文化思想史上是一件引人注目的新事态。鸦片战争以后的大半个世纪中,先进的中国人一直是沿着向西方学习的路子,探求救国救民的真理;而固守传统、排拒西方文化,则是愚昧、腐朽的顽固守旧势力的基调。对于20世纪初兴起的国粹主义,却不能再简单地做如是观了。 “国粹”一词,是来自日本的外来语。起初,人们把它和“国学”一类说法混用,无严格之界说。大意无非是指中国的学问,中国的道德,中国的精神。用今天的习惯用语来概括,大体就是:中国固有文化的精华。从这种最一般的意义上说,“国粹”的存在是事实,爱护它,保存它,提倡它,发扬光大它,也是中华儿女子孙万代责无旁贷的事。问题在于,处在一个中国政局危机四伏、革命风暴行将到来的年代,文化论坛上怎么会突然兴起了一股保全国学、弘扬国粹的呼喊呢?它反对的是什么,提倡的是什么?它的宗旨何在呢? 保全国学、弘扬国粹的主张,大致是在1902到1905年间形成一种文化流派的。由于初起时国学保全的含义宽泛而含混,聚集于其旗帜下的,自然会有抱着各种不同志趣的推崇国学的人士。但是,不管个人见解如何纷纭,国粹主义作为20世纪初中国新起的一种文化流派的基本倾向,亦即它的基调,还是很鲜明的。 1905年,邓实等人在上海创办国学保存会之初①,对于其宗旨的阐释是比较平淡的,只是泛泛地说,他们是想“摅怀旧之蓄念,发潜德之幽光”,尽“读书保国”的责任。不过,既然标榜保全国学,无疑就是在宣告国学已处在被破坏的危难之中。当时国粹派人士所发表的言论中,之所以反复强调“国学即国魂”,“国粹亡则国亡”一类的论断,就是由于把当时“国学”濒临危亡的状态估计得十分严重。邓实在发起国学保存会时说得明白:“念铜驼于荆棘,扬秦灰之已死。文武之道,今夜尽矣。同仁吾为此惧,发愤保存。”国学“文武之道”何以会闹成“今夜尽矣”的局面呢?他们认为有历史的原因:从秦皇焚书,到长期的战乱和经籍的遗失伪篡;也有现实的原因:“流至今日,而汉宋家法,操此同室之戈。景教流行,夺我谭经之席。于是蟹行之书,纷填于市门。象胥之学,相哄于黉舍。观欧风而心醉,以儒冠为可溺。”②从引文中看,提倡国学针对的重点似乎是“醉心欧风”的时风。后来邓实在回顾当初发起国学保存会的思想时,更明确地说:“欧风东渐,国学几灭,著者抱亡学亡国之惧”,所以才起而著文,以图止横流,维学风,救国家③。章太炎于1906年抵日本后,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演说,也讲到这重意思,他说:“近来有一种欧化主义的人,总说中国人比西洋人所差甚远,所以自甘暴弃,说中国必定灭亡,黄种必定剿绝。因为他不晓得中国的长处,见得别无可爱,就把爱国爱种的心,一日衰薄一日。”④清末西学有了较大发展这是事实,“醉心欧化”的苗头也确有显现。但是,当时这种“欧化主义”的影响是微不足道的,远不是构成20世纪初中国文化危机乃至政治危机的主要原因,把它看作已经成为足以导致亡学亡国亡种的洪水猛兽,不过是出自偏见的过甚之词。事实上,直至辛亥革命前,在中国国内思想领域中宗法伦理和传统文化的统治局面,并没有根本改观。正像有人指出的,长期沿习,使得“崇拜古人之风”遂成中国的特质:“论文章则动称八家;论哲理则动尊五子;论治法国本之大要,则尤攘臂奋舌曰:‘三代!三代!三代!’无一言不以古人为护身符,无一事不以古人为定盘针。束缚思想,拙塞灵明,而实则并无效法古人之心,自大自弃之恶习遂深根蒂固而不可拔。”⑤这种弥漫于国内思想界的崇古习气,显然是中国进步的主要障碍。章太炎、邓实等人,人云亦云地说些反对欧化的话,一方面固然是由于他们自己长期受古老文化的熏陶,自不免与守旧人士在文化情趣上颇有一些共鸣。另一方面,他们也无非是在借此为提倡国学壮大声势。 国粹派中,研读过不少“西书”“东书”,接受了许多资产阶级的哲学和文化观念的大有人在,章太炎即其佼佼者。国粹主义的文化流派的出现,显然不是以排拒西学为主要目标。初建的国粹主义文化观,并不一般地反对西学,而是主张将国学和西学相互参验会通⑥。有人说:“国粹也者,助欧化而愈彰,非敌欧化以自防,实为爱国者须臾不可离也云尔。”这就是说:“国粹”与“欧化”不仅可以不相妨碍,而且可以互为补充,相得益彰。所以说,“是故国粹以精神而存,服左衽之服,无害其国粹也;欧化以物质而昌,行曾史之行,无害其欧化也。”⑦也有人更进一步解释道,提倡国学之举,“于欧学无新旧抵牾之虑。世衰道微,欧化灌注,自宜挹彼菁英,补我阙乏。……达变之士方议沟通释耶,合炉熔铸,岂犹谬袭成见,阻塞新机。”⑧不管他们对“菁英”和“阙乏”判辨得恰当与否,他们没有采取崇此薄彼、以此抑彼的那种“欧化”与“国学”不两立的态度,是无可怀疑的。以舍我其谁的心态放言“上天以国粹付予”的章太炎⑨,也常持这种开明态度,并且颇为刻苦地钻研过西学。至于有时他说,“中西学术本无通途,适有会合,亦庄周所谓射者非前期而中。”那不过是为了反对康有为等人把西学和经学穿凿傅会、牵强比附而已;如果以为章太炎这是在用国学排西学,那是误解其意了⑩。东京国学讲习会发起人所作的《国学讲习会序》,比较全面地体现了该会创始人章太炎对待中学西学的态度。序中阐述提倡国学的背景说:“道敝文丧,由来以久,而今世尤为岌岌。”以前是受到科举的障害,功名利禄、词章帖括把士人引入歧途。现今是受到新学的障害,“新学者,亦利禄之途也,而其名为高”,更富迷惑力。两相比较,科举时代昌明绝学倒还比较容易,而在“新学溃裂时代”,由于“含种种混杂之原因”,“国学必至于不兴”,所以“亡中国者必新学也”。这种关于国学所处背景的说明,运用的还是“国学亡则国亡”的逻辑。看上去这是在激烈排斥新学,可是所谓新学究竟是不是一种纯为谬误的亡国之学呢?该序文却又做了否定的回答:“夫新学果何罪?而学者不知所以为学,至以亡人国。”该文认为,新学不是无用的,而是学者用法不对:“新学则固与国学有比例为损益之用,非词章帖括之全属废料者比。”对于新学,决不能“以科举之道业之”。他们说,现时讲求国学,比科举时代复杂多了,“前之言国学者,可绝对弃置科举;而今之言国学者,不可不兼求新识。前之业科举者,不敢排斥国学;而今之业新学者,竟敢诋国学为当废绝。”作者认为,国学之所以会发生危机,主要是在于没有把新学和国学很好地结合起来(11)。那么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作者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