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与人类朝夕相伴的众多自然物,作为人的文化组成部分而存在于我们的视野之内。从根本上说,文化的对应物是自然,自然之物一旦接受人的主观精神的投影,便即刻转成文化之物,在此意义上,所谓文化即为“人化”。作为文化意象的自然之物,托寄着人类各民族特有的生活观念、思维与情感的反映方式,更借助人自身联想的心理习惯,来发挥和延续往昔文化的传统,并以此构筑起我们生活中最直接的文化景观之一部。 此文,以松柏为例,试阐释其作为传统文化象征物的原始意蕴,转化提升之历史轨迹,以及它所能表达的传统文化内容,所能代表的传统文化品格。 一、永恒的虔信 作为传统文化意象的松柏,其第一重的象征义是古代人类对于永恒的虔信。松柏长青,古人将自己对于生命永恒的企盼托寄于它。 首先,松柏被看成为除人以外,群物中最具灵性者。这种看法在唐前的文献里屡屡可见。如《庄子》书内转引仲尼的话来赞美松柏:“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长青。”大地长育万物,万物依四季荣枯,但只有松柏逆时不改,这一独特的自然禀赋引起中国圣人极大的叹赏。类似的说法如“木有扶桑松柏,皆受气淳矣,异于群类者也”(见《初学记》引〈王逸子〉说)将汉以后发达起来的阴阳五气变化观念引进。南朝齐代文人谢胱作《高松赋》将此意发挥的最为明确:“阅品物于幽记,访蔡育于秘经。巡纪林之弥望,识斯松这最灵,岂榆柳之比性,指冥椿而等龄。”他说,在所有秘藏的书籍里来了解松的灵性,这个灵性就表现在它能与往古传说中的冥椿这树比龄齐寿,而此点是榆柳之辈所不具有的。永恒的追求,在这里体现于对个体生命延续不老的实际渴望。而松柏,对于人的最大魅力正在于它象征着长寿,并且对古人来说,松柏却又绝不是一种精神的托寄,而是实在的给予和满足,即它真正地可以让人长寿长生的事实。 在中国历史上,对于生命之永恒的追求的最为热烈的时代是秦皇汉武所鼓舞的秦汉时代。松柏致人以长寿的各种传说,和在这个时代里大量涌出的仙话一起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特异现象。在主要由汉人编织起来的神仙世界里,松柏与许多令时人仰慕的高人长寿的秘密联系在一起。按刘向《列仙传》的记载有三位:仇生赤,当汤时,为木正,常食松脂,自作石室,周武王祠之。“赤松子,好食柏实,齿落更生。”“屋俭,好食松实,能飞行,速如走马,以松子遗尧,尧不能服,时受服者皆到三百岁。”然松柏果有使人长寿的神效?古人认为是有的。小说里说:“药有松柏之膏,服之可延年。”(《汉武内传》)药书里也说:“松脂出陇西,如胶者善。松脂一名松肪,味苦温,久服轻身延年。”(《本草》转引自《初学记》)杂史笔记里更说:“千岁老松子,色黄白,味似粟,可食。”(语见《广志》)“千岁松树,四边披起,上梢不长,望而视之,有如偃盖,其中有物,或如青牛,或如青犬,或如人,皆寿万岁。”(语见《玉策记》)因为有这个根据,松柏使人长寿的传说才格外流行。而仙的幻想与夸张也由此飞翔起来:“荥阳郡南有石室,室后有孤松千丈,常有双鹤,晨必接翮,夕则偶影,传曰:昔有夫妇二人,俱隐此室,年既数百,化成双鹤。”(事见《神境记》转引自《初学记》)这个过于简略的故事勾勒出的是一幅中国老百姓最感亲切的松鹤长寿图景。吉祥的双鹤是一对长寿的夫妇“羽化”所成,而他们所依赖的神秘力量是松。《周易·系辞》有云:“天垂象,见吉凶。”引申之,自然物象当其进入文化界域之后,传统的民族心理即按其或助益人,或妖害于人而将其划分为吉凶两类。松柏乃长寿力量之源泉,故在流传的故事里,多主吉祥福禄之兆。《吴录》记“丁固梦松树生其腹上,人谓曰:松字十八公也,后十八年其为公乎。”《梦书》屡言占卜中“松为人君,梦松者,见人君也。”“松生屋上位三公,家中生松事转长。”凡物长久则灵,则贵。此种观念,千余年来沉积于民俗民理之中,虽顽固不化,却每鼓舞生人,助益非浅。兹再举后世笔记小说一则为例,以见其影响、作用之深远。 宋·洪迈《夷坚志》卷十记松毬事云:“绍兴戊午冬,予兄弟同奉先夫人之丧,居无锡大池坞外家坟庵。庵前后巨松二株,次年春,两松各结一毬。松高四五丈,毬生其颠,四向翠叶围绕,宛然天成。庵僧绍明曰:‘近村边氏墓松亦曾如此,其状差小,而其孙安野秀才预荐。今数二而大,岂非沈氏有二子登科乎?’是时内兄沈自强、自求方应进士举,既而皆不利。而予伯氏、仲氏乃以壬戌年中博学宏辞。盖习此科时正在庵肄业,遂合二毬之瑞。” 二、祖灵的象征 松毬故事里的巨松,以松毬呈祥,事先预兆了边氏孙安野秀才和伯仲兄弟的前程。但问题却并不仅在于松毬作为传统意识里的吉祥之物,它的出现一定会带给人以福禄这样浅层的原因。故事最要紧的是通过松所处位置的交代即家坟庵侧、边氏墓旁,无意之中暗示出松的更深层的文化属性。松毬所显示的不过是祖先福佑后生的近乎宿命的力量,它隐蔽地告诉人们:正是全体家族的努力才使一个人在现实中赢得成功。如此,在宗法制的传统社会里,松的文化意味还在它作为一个家族,或一个民族祖灵崇拜的象征,而由此它也就具有了直接的现实功用。 按古代中国人的习俗,墓地植松柏一向是被作为礼法成规,和具有重要意义的事情来对待。《广州先贤传》(转引自《初学记》云:“猗顿到孝。母丧,猗独立坟,历年乃成。居丧俞制,种松柏成行。”《东观汉记》载:“李恂遭父母丧,六年躬自负土树柏,常住冢下。”《后汉书》载:“方储字圣明,遭母忧,负土成坟,松柏数十株,鸾鸟栖其上,白兔游其下。”《晋书》载:“王褒痛父不以命终,绝世不仕,立屋墓侧,旦夕到墓前朝拜,辄悲号断绝,墓前一柏树,褒常所攀,涕泣所著,树色与凡树不同。”而帝王家更是举措隆重,创制非常。如《三辅黄图》记“汉文帝霸陵,不起山陵,稠种柏。”《泰山记》载“泰山庙种柏千株,大者十五六围,〈长老传〉云是汉武所种。”从这些事例里面看古人植松种柏是为抒寄孝情、树立孝行,那是因为在古人的观念里,先人的鬼魅就依附于松柏这内;成为死者的替代之物。此点从养护墓地松柏的心情里看得最为真切:《晋书》载:“庚蹇字升褒,或有斩其父墓柏者,莫知其谁,乃召邻人,于墓自责,叨头涕泣,谢罪祖祢,自后人莫之犯。”又《陈留耆旧传》记“李充丧父,冢侧有夜盗斫充柏树者,充手刃之。”帝王家如《后汉书》所载:“陈留虞延,为郡督邮。光武巡狩,到外黄,问延园陵柏树株数,延悉晓之,由是见知。”——在前述“松毯”故事时,我们指出它所暗示的传统文化心理,以及从这种心理出发去解释和对待作为后人每一项成功的必然思路。但随后的问题便是:祖灵的力量肯定是有选择地赐予给它认为有资格享用的人。那么获取这个资格的秘密也就在我们所引述的植种与养护墓地松柏故事里那种强烈表达出来的后人对于祖先和父母的敬孝之情。由衷和自然地表现出来的敬孝必会换取祖灵亦即整个家族无论生者死者的回报。宗法社会里的人深信当一个人集中了这样强大的力量于一身,现实的福禄就是应当应分的,而这当中构成的因果联系最终使中国人成为所有文化圈里的最讲“人情”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