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6月,博学多识而又深深迷恋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王国维,在“独上高楼,望断天崖路”之后,再也承受不住因传统文化衰落而带来的痛苦,终于在颐和园投湖自尽。时人对他的死因有种种说法,唯有陈寅恪从“文化”的意义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陈、王二人共事多年,相交甚深,因而陈寅恪对王国维死因的解释不仅迥异他人,且应更接近于真实。陈寅恪还说:“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与王国维一样,陈寅恪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甚至可以说陈氏家族历经数代的文化沉淀在他身上已经达到了顶点。因此,同是“为此文化所化之人”,陈寅恪心中的苦痛当绝不亚于王国维。但是,陈寅恪并未走“自杀”的道路,而他之所以“苟全性命于乱世”,不以死殉道,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想寻求到解决此一痛苦的根源。对他来说,死是容易的,但活是更有意义的。义宁陈氏家族系客家出身,而客家人勤奋好学、诗书传家、重视传统的特色,在陈氏人身上都有所体现。仅以客家话虽历经千年却仍保持旧日风貌这一点,就可充分看出“传统”两个字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作为传统文化的承载者,陈氏数代人对这一文化的挚爱当然是一以贯之的。但正因为如此,所以当中西文化出现大碰撞之时,他们也像其他一些人那样陷入了两难困境:因为挚爱,所以不愿看到传统文化的衰颓和消灭,不愿让西方文化取代中国传统文化;但作为时代的“醒者”,他们又发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弱点,看到了其必然走向衰落的一面。也就是说,对陈氏人而言,做全面继承传统文化的“国粹派”是很难的,但同样困难的是要他们做全面抛弃传统文化的,“西化论者”。文人的困境实际上往往就是文化的困境。近代以来,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中国传统文化确实面临着总体危机:在多个层面即器物层、制度层、观念层、价值层均受到世界上占主导地位的西方文化体系的影响,且由此几遭中断。在这种困境面前,很多人不是困惑无端就是走上了二者只能择一的偏狭道路,但义宁陈氏文化家族所选择的却是与众不同的“第三条道路”。所谓“第三条道路”,就是既能维护中国传统文化的合理内核与民族特性,又能实现其蜕变与飞跃以适应现时代需要的文化重构之路。这条道路,既不是守旧泥古、抱残守缺,也不是全面照抄照搬西方,失去自我本色。这条道路,实际上从陈宝箴就已经开始踏上了,经陈三立再到陈寅恪一辈人,走这条路的决心越来越坚定,越来越明确。陈宝箴在年少时便曾投笔从戎,和其父一起组织团练抵抗太平军,后来又帮助曾国藩、席宝田等人在打击太平军时屡立战功。他这样做的背后,无疑就有不满于太平军砸孔子牌位、毁灭传统的原因。但他又不是一个只知有传统、不知有创新的人。陈宝箴早年便与“第一流”的洋务人才郭嵩焘等人有深入、密切的交往,对于西学、洋务、新政等方面的事情留心已久。当他官居湖南巡抚之后,慨然以湖南开化为己任,厉行变法,革故鼎新,想“营一隅为天下倡立富强根基”。而在他所采取的诸多变法措施中,重点就是注重从思想文化方面革除旧习。为此,他延揽、重用了许多深具新思想的人才,如梁启超、谭嗣同、黄遵宪、江标、熊希龄、唐才常等人,并大力兴办新学,开设学会,刊行报纸,使湖南风气为之大变,成为当时最具朝气的一个省份。甚至不少外国人都慕名前去观光游览,甚至把湖南与日本明治维新时变法最早的萨摩、长门诸藩相提并论,给予极高的评价。陈宝箴由此成为“变法猛将”。陈宝箴重视开民智,看到了思想对人的影响之重要,这当然与他出身于读书世家有关。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的变法思想与曾国藩、张之洞等“洋务派”是有所不同的。据载,时人冯桂芬著有《校邠庐抗议》一书,该书专门讨论变法自强、改革弊政,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倡议变法的专著,冯当时想出版此书,便找曾国藩作序,但曾认为其书言语偏激,没有同意。但当冯桂芬找到陈宝箴时,陈看过书中内容后,欣然命笔作序,使该书很快得以出版。据说光绪皇帝也深受这本书的影响,赞赏之余,诏令发给翰林院诸学士参阅。此外,在陈宝箴推行湖南新政之前,湖广总督张之洞早已在湖北实行了数年的所谓“新政”,但张所注重的是筹军备、设工厂、通汽船之类的措施,在思想文化领域却很少进行应有的变革,依此而论,陈宝箴显然比曾、张等人的思想都要开通、超前得多。正因如此,所以陈宝箴的改革措施受到很多守旧人士的诘难。戊戌政变后,陈宝箴父子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不久,慈禧太后便下诏赐死了陈宝箴。陈宝箴之死,使其子陈三立身心俱受重创,他虽然在父亲推行新政期间“多所赞画”,在延聘人才方面用力尤其多,但自此之后,便决心远离官场,自号“神州袖手人” 。陈三立的旧学根底很深,年纪轻轻便考中进士,曾任职于吏部,因诗文卓著而有“吏部诗名满海内”之称,并被奉为晚清宋诗运动的中坚和江西诗派的掌门人。但就是这样一个深受传统文化熏染的人,却并未为传统所困,他在接受新思想方面甚至比父亲陈宝箴更胜一筹。陈三立除了重视对子女进行家学传承方面的教育外,而且把多个儿子(除陈方恪外)都送到国外留学,或日本,或欧洲,或美国。由此,陈家下一代人在中学和西学方面都能有很深的造诣,这就使他们在中西结合这条路上走得更沉稳更顺当。被誉为一代“书画宗师”的陈衡恪,其高超的绘画艺术,就源于他既能取中国画法之长,又能从西洋画技中汲取有益的营养。陈寅恪在中西结合方面则做得更为出色。陈寅恪作为国学大师,其浓郁的文化情怀无疑源自于祖、父辈对精神之学的重视。细心的人们不难发现,当陈三立送诸子出国留学时,他们所学的专业并不是当时颇为流行的工程实业,而是艺术和文史。这绝不是偶然的。其中缘由,从陈寅恪与知交吴宓在哈佛大学时的一次谈话中所言便可探知,他说:“今则凡留学生,皆学工程实业,其希慕富贵,不肯用力学问之意则一。而不知实业以科学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充其极,只成下等之工匠。境遇学理,略有变迁,则其技不复能用。所谓最实用者,乃适成为最不实用。至若天理人事之学,精深博奥者,亘万古,横九垓而不变。凡时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谓形而上学)为根基。”陈寅恪之言确实是高论,直到今天仍能令人有震聋发聩之感。而他的这一观点,当然也是“渊源有自”,是其家族一脉相承的思想。在他的身上,陈氏家族那种希望能在两难困境中走出第三条道路的思想,也体现得最为明显。陈寅恪曾留学海外十几年,虽备尝艰辛但收获甚丰,由此成为学贯中西、博学宏识、兼擅多能的文化大师,尤其在史学研究方面更是无人能望其项背。由于对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都有深入、透彻的理解,因而陈寅恪深知各自的利弊。他认为,中国文化不仅在“工程实业”方面赶不上西方,而且在“哲学美术”这些“形而上学”方面也不如西方,“但中国古人,素擅政治及实践伦理学”,“其言道德,惟重实用,不究虚理。其长处短处均在此。长处即修齐治平之旨;短处即实事之利害得失,观察过明,而乏精深远大之思”;“专趋实用者,则乏远虑,利己营私,而难以团结、谋长久之公益。即人事一方,亦有不足。令人误谓中国过重虚理,专谋以功利机械之事输入,而不图精神之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