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633(2000)05-0089-04 一般认为,中国传统思想的主流是儒道互补,或儒、道、释互补。不过,传统思想文化也还有一不太显著的侧面——“儒、侠互补”。儒、道思想,是士大夫阶层的主要精神资源,其互补主要体现在士大夫的人格结构和行为模式上(当然,这种模式也可能只是停留在话语行为上)。尤其是在宋以后,中国的社会结构已经高度稳定成熟时,苏轼可作为典范。以进退,达穷,显隐之间的权变为外显,以冯友兰所称道的“以道家精神,行儒家事业”为内涵,成为士大夫普遍推崇的做人处事的风范。 儒侠互补的情形要复杂些。首先,它只体现在部分士大夫的人格结构和精神品性上,特别是在儒道释思想无法应付外在的强大挑战时,这些士大夫的侠气质就会被大大地激扬出来。其次,它表现在上层雅文化与下层大众文化的一种互补,从而构成了总体文化的一个侧面。再其次,这种互补并不集中于显示在系统的思想观念上,而更多地表现在文艺中,凝聚在文学中的“侠”形象上。 两种精神或两种思想观念能够互补,必然既有内在的可兼容性,共同性,作为互补的基础,也应有鲜明的异质性,才有互补的必要。儒家是两千年来中国的正统的主流意识,它的一些思想能包容侠的信念,它的学理也能生长出侠的精神。甚至,如诸多学者所指出的那样,侠的源头之一还可追溯到儒,即所谓“漆雕氏之儒”。韩非子描述他们的“不色挠,不目选,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其学废,而闾里游侠兴”[1]。其实,无论是曾参所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这是孔子所颂“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为成人矣”,以及孟子所述“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等等,这些正统儒家对理想人格的描述与规范了,无不可作为侠精神的注释。当然,游侠属于非正统非主流民间性强的亚文化圈,它有反正统秩序的一面,也多有与儒家思想相异的理念,如儒家的“毋必”,“言不必信”与侠的“言必信”,“一诺千金”,“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儒家的“亲亲”宗族原则与侠的“义气相投”的情性倾向,以及“仁以爱人”和“义以除恶”,恪守“礼”制与“以武犯禁”等等。 历代儒者,虽有如王夫之等人那样认为“有天下而听任侠人,世不乱者,鲜矣”[2],从而排斥侠,但大多数在思想上还是能容纳侠的。甚至在某些儒者的理想社会模式“明君—贤相—清官—侠士”中,也设立了侠的地位。当然,这些侠应是按儒家要求清理规范之后。司马迁对侠精神的归纳,成为千古侠士的核心理念和行事准则,但其价值标准并非与儒家杆格不通。韩愈更是在《送董邵南序》中具体地表达了正统儒家规范侠士的意愿,并流露出借儒形侠的倾向。——“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张溥在《五人墓碑记》中对市井豪侠的赞颂,仍是从儒家要义出发。虽然“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却能“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仍归于治国平天下之类的事功准则上。敢于特立独行的李贽则直率得多:“自古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同一侠耳”[3]——侠精神可以成为也已经成为儒家道统的某种补充。反过来,“其学废,而闾里游侠兴”,即侠无“学”,处于某种理论失语状态,对自己的精神的表述,只好常常代用某些儒家的观念,如文学中的侠所称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其内涵就已经儒化了。当然,学成绝技,贷与帝王家,则是落了侠的下乘。 侠的另一源头可追溯到墨家。鲁迅称“墨子之徒为侠”[4],闻一多也说“墨家失败了,一气惯,自由行动起来。产生所谓游侠”[5]。先秦以后,墨家逐渐淡出,但其精神为侠所继承。如墨家的重义务,重然诺,轻生死,急人之难等等都成了侠士的行为模式。而孔墨本可互补,韩愈甚至说:“孔子必用墨,墨子必用孔,不相用,不足为孔墨”[6]。实际上,孔、墨互用,落脚处便是儒侠互补互用。或者说,部分孔子之徒按照墨家精神行事,便是以侠的面目出现。 儒道互补亦内含于大部分士大夫的人格结构和处世心态上,尤其是宋以后。但是仍有部分“士”,由于对个体人格自足独立性的执着和个体情性的强烈,或许从儒道结合更趋向于儒侠结合。李白可为典范,“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7]。梁启超叙“中国武士道”,实谈中国的侠义精神,“一依年代,惟首列孔子”虽然不乏偏颇,也并非全无理路。至少孔子当“道不行”时将与之“乘桴于海”的得意门生子路,就侠气十足。真儒、大儒常坚信个体人格和个体意志的独立自足性“万物皆备于我”,坚信道德化的人格具有“参赞化有”的功能,甚至个体人格可以弘扬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地步,并且他们总是具有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等等。但是,这种个体人格在稳定的封建秩序结构中(那怕是比较理想的),很难得到全面伸展,更遑论弘扬。于是在压抑中反弹,个体人格的自信常常就转化为个体情性的畅扬;无法担天承地,就去仗剑“替天行道”,就由儒到侠了,而且多了点悲凉感。孔子也早已有这种思路“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8]。 其次,每当国难当头,内忧外患之时,士大夫潜隐的侠气也会被激励出来。文天祥临难断言:“惟其义尽,方为仁至”。谭嗣同提倡“莫若为任侠,亦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是亦拨乱之具也”[9]。梁启超则大肆鼓吹“中国的武士道”等等。 儒者求入世,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不得意时,就羡慕道家之出世,求“隐”。真隐者可“天下不知之,则傀然独立天地之间而不畏”[10],但功名心强的人恐怕就很难做到。谈“隐”或许成为了一种标榜,或许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已。当然,苏轼等人称“不必仕,也不必不仕”[11],可能是一种高品位的情怀。而下者,去“隐”,却潜藏着“东山捷径”的意向。“隐”实质上是从历史与社会中退出,超脱价值关怀,善恶关怀,退居于自然状态的原始本然,与物俱化,适性得意,如庄子所称“知其不可而安之若素,德之至也”[12]。但是“知”本身就含有对价值、意义的关切与探求。可见,庄子仍是“热腹人”。那些有大丈夫气概的士人,由于种种困境,无法由“达”而进庙堂,但又不会甘心“穷”而隐于山林,即“心有蓬塞而不得其路”时,他就可以行侠,而“游”于江湖。他们徘徊在“出”与“入”,“显”与“隐”,“达”与“穷”之间,实际上是在秩序的空隙中,去实行自己的价值关怀。章太炎一言以概之,“其在蒿莱明堂之间,皆谓之侠”[13]。不得意时的李白称求道求仙,但随时准备“一朝君王垂拂试,剖心输胆雪胸臆”[14],能隐吗?只有行侠,才能显豪杰本色于天下之史策。当然大多数士人的行侠,只表现为话语行为,从而流传下来大量的颂侠的诗词文。但如原涉那样的士人认为行侠是“寡妇遭于”,毕竟是少数。实际上俗儒,乡愿儒,常是阳事孔子,阴奉杨朱。故儒者,应多少有点侠气,有点侠的情怀,才不至于沦落为乡愿。傅山述道:“贫道岑寂,每耽刺客、游侠传,使喜动颜色,略略有生气”[15]——即使无法“行”侠,也不时应激励一下侠气,来保持一种浩然情怀,方不至于被世俗所消解。章太炎则直言:“夫儒有其下,侠有其上”,“世有大儒,固举侠士而并包之,徒以感慨奋厉,矜一节以自雄,其称名有异于儒焉耳”[16]。——儒侠并行,方为真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