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以来,敦煌文化极盛,其地为西域与京洛出入必经之孔道,实中西文化交流之枢纽。”(注:陈垣《跋西凉户籍残卷》,沙知、孔祥星编《敦煌吐鲁番文书研究》,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页。)近年来, 季羡林先生更将其提升至世界文明史高度加以阐发:“世界上历史悠久、地域广阔、自成体系、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而这四个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这就是中国的敦煌和新疆地区。”(注:季羡林《敦煌学、吐鲁番学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红旗》1986年第3期。 后收入《季羡林文集》第6卷《中国文化与东方文化》, 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06—213页。)敦煌地位之显要若斯,故1900年,尘封千载的莫高窟藏经洞被发现,(注:参见荣新江《敦煌藏经洞的性质及其封闭原因》,《敦煌吐鲁番研究》第2卷,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6年,第23—48页。荣先生认为,“藏经洞的封闭应在1002年以后不久”,“最有可能促成藏经洞封闭的事件,是1006年于阗王国灭于黑韩王朝一事”(第37、38页)据此,藏经洞封闭距发现约900年,此言“千载”,乃是约数。)数万件弥足珍贵的文书和文物重见天日,震撼了整个国际学术界,立即成为各国学者竞相钻研的热点。“近一个世纪以来,对于这些资料的研究成果,已经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中古时代东西方文明的理解。”(注:参见荣新江《敦煌藏经洞的性质及其封闭原因》,《敦煌吐鲁番研究》第2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3页。 荣先生认为,“藏经洞的封闭应在1002年以后不久”,“最有可能促成藏经洞封闭的事件,是1006年于阗王国灭于黑韩王朝一事”(第37、38页)据此,藏经洞封闭距发现约900年,此言“千载”,乃是约数。 )可以说,从“华戎所交一都会”(注:司马彪《续汉书·郡国志》引《耆旧记》语。)的敦煌生发出的所谓“敦煌学”,已成为一门国际显学。 2000年,敦煌学将迎来诞辰百年之盛事。(注:习惯上常将藏经洞发现的时间和敦煌学诞生的时间混为一谈。世界上第一位研究藏经洞出土文书的学者是叶昌炽,他在《缘督庐日记》中对《水陆道场图》绢画和《大般涅槃经》写本作了记录和考订,见广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影印本,光绪二十九年(1903)十一月十二日、三十年八月二十二日条。荣新江教授称之为“敦煌学第一人”(1999年4月9日,北京大学中文系“海外敦煌学”讲座笔记)。不过,严格说来,敦煌学的发轫似应以1908年8月, 罗振玉所撰刊于《东方杂志》第六卷第十期上的《敦煌石室书目及发见之原始》为标志。因此非本文主旨,理由从略。)站在新世纪的门槛上,如何回顾与思考中国敦煌学的历史和现状,前瞻与探索未来之路,乃是时代赋于我们的当务之急。(注:《敦煌研究》即将推出“研究回顾”专号,可谓及时善举。)然而纵观百年敦煌学学术史,尽管宏文巨著,汗牛充栋,大师巨匠,灿若列星,但自身理论建设却建树寥寥,与其显学地位极不相称。乃不自量力,作此小文,略陈一得之见。 何为敦煌学?它是不是一门独立的科学?它的研究对象有哪些?它的学科性质如何界定?属于人文科学还是社会科学?它与这两类知识体系及其分支学科关系如何?这些互相关联的问题,有些是学术界争论已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有些则是至今未有人深加论析的。故笔者拟援用人文、社会科学的一些理论和方法,试图就以上诸问题荦荦大者提出一些解说,以求正于方家。 一、敦煌学是否一独立学科的重提与再判 在“敦煌学”这一名称早已约定俗成,甚至它的子学科也堂而皇之地登上了研究生招生目录的今天,再重提敦煌学“学”还是“非学”老问题,是否毫无意义或大煞风景(就百年大庆而言)呢?回答当然是否定的,因为这是我们讨论其他问题的前提,此问题若悬而不决,则其余一切免谈。下面,我们先略作历史性的考索。 “敦煌学”是陈寅恪先生首先提出的概念。1930年,陈先生在《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指出:“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也。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注:见《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36页。) 笔者想在此强调,“学”这个字有很多义项,其中有两项是:“学问”与“科学”,(注:《汉语大词典》(缩印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第2248页。)前者是指关于某一方面的知识或泛指学识,后者则指按照学问的性质而分门别类的现代意义上的科学体系。两者虽有关联,但不可等同。根据陈先生这件“文本”(text)的“语境”(context )我们所能解读(decode )出的“敦煌学”这一“话语” (discourse)只能是前者,(注: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三联书店,1998年。参考盛宁《人文困惑与反思——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批判》,三联书店,1997年。)(本文只是借用福柯的一些术语,并不表明作者完全赞同此类“后现代主义”的思想和方法,更非认为寅恪先生创制“敦煌学”一词隐含攫取某种“话语权力”的企图)。更确切地说,意为整理和研究这些“新材料”——敦煌文书的专门学问,并没有新学科的含义。 十年后,向达先生修订《唐代俗讲考》时提到:“敦煌学者之于此种作品,非意存弃,即不免误解;研究通俗文学者又多逞臆之辞,两者俱未为得也。”(注: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三联书店,1957年,第295页。该文修订于1940年5月,距寅恪先生撰《敦煌劫余录序》恰好十年。)显而易见,向达先生所称“敦煌学者”指专门从事敦煌文书研究的学者,可见他并没有“误读”寅恪先生的意思。稍后,敦煌俗文学的另一早期开拓者傅芸子,(注:傅芸子为早期敦煌学奠基人之一,于敦煌俗文学用力甚勤,建树良多,然今日敦煌学界已鲜有提及其名者。)撰写了第一篇敦煌学学术史论文《三十年来中国之敦煌学》(注:载《中央亚细亚》第2卷第4号,1943年。),持论亦大致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