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启蒙到卫道、殉清 ——王国维的思想变迁及其死因 侯著曾论及王国维对顾炎武的继承关系,说“只有王国维是最后继承顾炎武的人”,“王国维……也以继承炎武自居”,但认为这只是就学术而言,如就思想而言,则二者并不相同,“炎武的经学是和他的社会运动与民族思想不可分离的,而王国维……却不能由研究方法的近代意识达到近代的社会理想”(注:侯外庐:《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即《中国思想通史》第5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205~206页。 )。与侯著不同,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要略》、《王静安先生学行小传》二文认为,王国维不仅是一位“纯粹的学者”,“在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转变的过程中,……起到了奠基的作用”,而且是一位“时代的思想家”,是“现代思想启蒙的先驱”(注: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要略——〈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总序》,见1996年12月18日《中华读书报》7版;刘梦溪《王静安先生学行小传》,见《中国文化》15~16期, 第38页。)。本文认为,此二说均有待商榷。 1.关于“继承顾炎武” 侯著说,顾炎武治经史之学,其学术特点是“由音韵学而明古义,进而考证古制,这在后来实为王国维所继承”(注:侯外庐:《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即《中国思想通史》第5卷,人民出版社1956 年版,第205页。)。此说与实际情况相符,王国维后期“尽弃前学, 专治经史”,认为自己的学术是“由文字声韵以考古代制度文物,并其立制之所以然”(注:罗振玉:《〈观堂集林〉序》。按:此序实由王国维代笔。),与顾炎武正相同。侯著又说,“王国维在《殷虚书契》后记中,也以继承炎武自居”。此说则与实际情况有出入,因为王国维在《〈殷虚书契考释〉后序》中说:“我朝三百年之小学,开之者顾先生,而成之者先生也。昔顾先生音学书成,山阳张力臣为之校写。余今者亦得写先生之书,作书拙劣,何敢方力臣。而先生之书足以弥缝旧阙,津逮来学者,固不在顾书下也”(《观堂集林》卷23),是将罗振玉与顾炎武相比,而不是将自己与顾炎武相比。但王国维曾明言其《殷周制度论》“于考据之中,寓经世之意,可几亭林先生”(注:1917年9月13 日《致罗振玉书》,见《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3月版,第214页。),则又可见,说他有“以继承炎武自居”之意,还是可以的。 《殷周制度论》是王国维后期的代表作,被人视为“近世经、史二学第一篇大文字”(注:转引自徐中舒《王静安先生传》,见《王国维之死》,第19页。)。王自己曾评此《论》云,“义据精深,方法缜密,极考证家之能事,而于周代立制之源及成王周公所以治天下之意,言之尤为真切。自来说诸经大义未有如此之贯穿者”(注:罗振玉:《〈观堂集林〉序》。按:此序实由王国维代笔。),可见这也是他的得意之作。此《论》说: 欲观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周人制度之大异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二曰庙数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数者皆周之所以纲纪天下,其旨则在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周公制作之本意实在于此。…… 由是制度乃生典礼,则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是也。……古之所谓国家者,非徒政治之枢机,亦道德之枢机也。使天子诸侯大夫士各奉其制度典礼以亲亲、尊尊、贤贤、男女之(有)别于上,而民风化于下,此之谓治;反是则谓之乱。……周人为政之精髓实存于此。…… 周之制度典礼,乃道德之器械,而尊尊、亲亲、贤贤、男女有别之结体也,此之谓民彝。其有不由此者,谓之非彝。……非彝者,礼之所去,刑之所加也。……殷人之刑唯寇攘奸宄,而周人之刑则并及不孝不友,……其重民彝也如此。……夫商之季世,纪纲之废、道德之隳极矣,……殷之臣民,其渐于亡国之俗久矣,……举国上下唯奸宄敌仇之是务,固不待孟津之会、牧野之誓,而其亡已决矣。……是殷、周之兴亡乃有德与无德之兴亡。……欲知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必于是乎观之矣。 王国维极端推崇上述周代制度典礼,认为“政治上之理想,未有尚于此者”(注:1917年9月13日《致罗振玉书》, 见《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3月版,第214页。),又认为辛亥革命以后的中国“纪纲扫地,争夺相仍,财政穷蹙,国几不国”(注:《论政学疏》,转引自罗振玉《王忠悫公别传》,见罗继祖主编《王国维之死》,广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6月版,第9~11页。),“赤县竟无干净土”(注:1918年3月24日《致罗振玉书》,见《王国维全集·书信》,第254页。),而“长治久安之道,莫备于周孔”,其制度典礼乃是“我国经验之良方”,足以挽回世道人心(注:《论政学疏》,转引自罗振玉《王忠悫公别传》,见罗继祖主编《王国维之死》,广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6 月版,第9~11页。)。这就可见他之撰《殷周制度论》, 怀有以周代制度典礼挽回世道人心的深意,也就可见所谓“于考据之中,寓经世之意”,并非虚言。明乎此,便应该说,王国维不仅在学术上“以继承炎武自居”,更在思想上“以继承炎武自居”。所谓“可几亭林先生”,其意即在于此。下文所举大量事实将充分说明这一点。 2.关于“纯粹的学者”、“时代的思想家” 以辛亥革命为界,王国维前后期的学术与思想有显著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