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即将共同进入21世纪,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将携带着以往全部文明成果和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开辟人类历史和文化发展的新纪元。当世纪之交,逢贞元之会,人类不能不站在一个新时代、新理论、新思维的起点上,反省、总结20世纪两次震撼人类心灵的世界大战以及世纪末冷战向后冷战转化时期的风云变幻,以寻求21世纪人类及人类文化的命运。世界上不少有历史责任感和文化使命感的思想家、政治家、谋略家也因之自觉或不自觉地开始思考一个重大的时代课题:21世纪的人类怎样才能生活得更合理,更美好?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以及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价值体系之间,应以什么样的新原理、新原则来建构新的关系,新的秩序,使人类得以更加合理地生活和安身立命? 一 人作为天地间万物之灵,灵就灵在具有精神。人通过学习和修养,使道德理性日渐通明灵应,使认知能力日见尖利锐敏,这种精神意力的扩充过程,就是在自觉地为天地立心。西哲康德有言,人是自然界的立法者:中国先哲亦有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都讲的是人为天地立心。世界有了人,才有了精神;有了精神,天地万物才有了“意义”;天地万物有了“意义”,自然史才发展为文明史。 有了“意义”的追向,人道才有了高于天道的内涵。天道是自然的法则,它没有正确与错误,没有真假善恶之分。人道是当然的法则,而所谓“当然”指的是“理所当然”。人类按照自然之性、必然之理去安排自己的生活,谓之合理;合理的即是理所当然的。相反,人类违背自然之性、必然之理去妄行苟作,谓之背理,背理的即是理所不当然的。我们常言,人是有理性的存在。何谓“理性”?理性就是化理成性,因道立德的自觉性。化理成性,指的是因天道之必然立人道之当然;因道立德,指的是顺天命之常则尽人类之义务。以我之见,人之所以为人者,就在于人有“理性”,能够洞明万物之理而行“理之所当然”。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什么是“理”呢?“理”有形上形下之分。形下之理,指具体事物的特殊本质与规律,它是科学研究之对象,为工具理性所认知;形上之理,指宇宙万物所本所体的普遍法则,它是哲学求解之对象,为价值理性所依托。人类的理性固然要求解形下之理,以满足工具理性“辨异”之要求;人类的理性更要求证形上之理,以满足价值理性“会通”之圣义。工具理性是人类谋生致用之手段,价值理性是人类安身立命之根据。哲学的根本宗旨在于穷神知化,明体会通,为人之所以为人之道寻求一终极价值归属。不懂得人的生命本体和道德主体,仅仅依据一种或数种科学去解释宇宙万化之本,生命之源,则未免是以管窥天。哲学如不能“见体”,宇宙论只能认识现象,流于浮表,而不识万化之源;人生论无有归宿,不能参究生命本性,从有限的生活内容中体证无限;道德论无内在根源,只能成为一种外在的法规,而不能成为激发人生向上的内在的精神动源。人类具有理性,能够按照“理”去生存和生活,这是我们人类高于物界的本质特征之一。既然宇宙是一个和谐有序的生命系统,我们也在这个生命系统中,而且居于核心的地位,那么我们就理应热爱和谐,珍惜生命。 宇宙生生之理是中国哲学家致力探究的一贯之道,也是中国古代哲人对宇宙万物存在本质的一种根本性见解。这种生机论宇宙观和人生哲学长期以来滋养了中国人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悲天悯人的意识,教会了中国人懂得热爱宇宙中的和谐和珍惜大自然的生命。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古代中国人不以敌对态度加以贪婪的掠夺和宰割,而是怀着某种泛神论的情调交友游乐于大自然的怀抱中,甚至达到忘我的境界。中国文学史上那多不胜数的山水田园诗,正是在这种境界中诗人对宇宙生命的和谐与大自然生命之美的赞叹与歌吟。陶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这里不存在天人的对立,只有心物的交融。诗人的心灵与菊、山、飞鸟达到了真正的水乳交融,亲密无间。诗人从他的庭园悠然窥见天地大宇宙的生气与节奏而悟入忘言之境,此中欲辨忘言的“真意”即大自然所表现的天地生生之道。人与大自然的和谐使中国人习惯于从大自然的“天籁”之音中感悟生命的意义,从心灵的深处直觉天地万物的和谐与宇宙生命的律动。天与人的和谐滋养了中国人对艺术的敏感和对哲学的崇尚。在中国古典主义人文传统中,诗歌、绘画、哲学的本质是相通的,都是赞美生命,追求和谐。 在人与人的关系上,东方生命哲学和仁爱精神教会了中国人理解、同情和关心他人。以互以对方为重的伦理原则处理自己与他人,个人与群体的关系。其实,东方圣人与西方教主心有同揆,入世哲人与出世哲人情同理同。大凡一切哲学家、宗教家和关心人类命运的政治家都有对人类的至爱与悲悯。孔子倡明仁教,墨子实践“兼爱”,释迦叮咛“慈悲”,基督昭示“视人如己”,都是在劝勉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不仅要爱己,而且要爱人,推而广之,还要把爱的情感普及于天地万物。王阳明在诊释《大学》“明德”、“亲民”的理念时说:“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天下平,是之谓尽性。”(《大学问》)“明德”即是天命之性,是天地生生之道在人心灵中的存有。有了这种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大情感,人类才有伦理秩序和社会责任,人的生活才能超越动物本能而具有善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