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 207.65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019(1999)04—0005—04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民主与科学的现代精神,揭开了中国文化由传统转向现代的新纪元,至今仍是指引中国人民迈向现代化的旗帜。 作为“五四”新思潮核心观念的民主与科学,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从没有过,而是由西方引进的现代新观念。儒家经典如《尚书》、《左传》之类书中,也曾有过“民主”字样,(注:例如《尚书·多方》说:“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因而成汤便“代夏作民主”。)但所指乃是民之主,是君主或帝王,与今之民主完全背道而驰。至于科学一词,在古代典籍中则未之前闻。直到19世纪中叶,列强以舰炮轰开古老中国封闭已久的大门,随着西学东渐,方由西方逐渐输入民主与科学的新观念。维新派领袖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辈都曾介绍宣传过西学的民权与科学;而以维新派思想家严复成绩最著。他不仅认为“民主者,治制极盛也。使五洲而有郅治之一日,其民主乎!”(注:严复:《法意》按语。)而且提出过“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的卓越论断。(注:严复:《原强》。)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对民主与科学的提倡,不仅为戊戌维新和辛亥革命提供了思想武器,也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张扬民主与科学的先声和实践的先例。 然而,民主与科学观念,在维新派和革命党人那里都程度不同地打了折扣。问题主要出在两个方面。其一是未脱封建传统文化的藩篱。康梁辈自幼深受封建教育的熏陶,维新运动并未超越洋务派张之洞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老套路。梁启超便说:“舍西学而言中学者,其中学必为无用;舍中学而言西学者,其西学必为无本。”(注: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后叙》。)严复亦深信“六艺之于中国也,所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者也”。(注:严复:《译天演论自序》。)康有为虽然借儒家经典为幌子宣传西学,但开口圣人,闭口孔子,后来则径直尊孔子为教主。而他们对于西学的了解,除严复外,主要依靠当时同文馆、上海制造局及外国教士所译的西书。梁启超说自己“既未克读西籍,事事仰给于舌人(按:指翻译者),则于西史所窥知其浅也”;(注:梁启超:《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而康有为也是“不通西文,不解西说,不读西书”。(注: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他们对西方民主与科学的认识自然难以深切。故梁启超后来总结说:“盖固有之旧思想,既深根固蒂,而外来之新思想,又来源浅觳,汲而易竭,其支绌灭烈,固宜然矣。”(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革命党人的代表孙中山,曾周游欧美三十年,对西方民主科学的了解较维新派深切得多,对中国的民主政治贡献也更大。但他们当中许多人具有相当浓厚的保存国粹和夸大传统文化的气味,如《国粹学报》及神州国光社、南社中人,大多是民族主义的种族革命论者,又都是国粹保存论者。孙中山也说自己“于圣贤六经之旨”,“无时不往复于胸中”;并把“泰西治国之规”与中国古代的“唐虞”相提并论,谓其“深得三代之遗风”。(注:孙中山:《上李鸿章书》。)到他晚年重新讲解三民主义时,更多夸赞中国传统文化的说法,复古保守倾向更有明显表露。(注:参见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民族主义》第四、五、六讲。) 其二是忽视个人自由。严复所提“自由为体,民主为用”的观点,对于民主与自由的关系表述非常准确而深刻,可惜在当时并未发生什么影响。维新派宣扬民权,却并不看重个人的自由。例如梁启超从其所主张的民族主义出发,虽然也宣传过自由,却认为“自由云者,团体之自由,非个人之自由也”;甚至说如果以个人自由为自由,“则天下享自由之福者,宜莫今日之中国人若也”。(注:梁启超:《新民说·论自由》。)孙中山同样以民族主义的观念来讲他的民权,竟说“中国人民自古以来都有很充分的自由”,所以成为一片散沙;“由于中国人的自由太多,所以中国要革命”,因此自由“万万不可再用到个人上去,要用到国家上去”,这类的说法甚多。(注:孙中山:《三民主义·民权主义》第二讲。)这与西方以个人为本位的自由观念,显然是大相径庭的。 “五四”新文化的先驱者大都留学欧美或日本,大量甚或直接阅读西方著作,亲身体验西方民主、自由及科学昌明的伟大成就,或目睹日本学习西方实行维新的巨大变化,因而对于民主与科学崇信的诚笃,了解的深切,显然继承而又远远超越了维新派和革命党人。 首先,用民主与科学的现代价值标准,对中国传统文化实行价值重估,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根本性特征。陈独秀指出“民主共和的国家组织社会制度伦理观念,和君主专制的国家组织社会制度伦理观念全然相反,——一个是重在平等精神,一个是重在尊卑阶级,万万不能调和的”。 (注:陈独秀:《旧思想与国体问题》。 )他批评维新派和革命党人及后来的一些人,把古代中国的所谓“民视民听、民贵君轻、民为邦本”等传统观念看作现代民主精神的论调,指出前者是“以君主之社稷为本位”,与西方“以人民为主体”的现代民主政治绝非一物。(注:陈独秀:《再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他们对于传统文化持的是“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科学态度,从价值体系上作整体性否定,与局部性肯定其优秀成分并给予历史的适当评价,二者辩证统一;因而主张分清“国粹”和“国渣”,(注:胡适:《新思潮的意义》。)在大力批判以孔教为代表的封建传统文化的同时,也做了不少“整理国故”和正确评价旧文化优秀成分的工作。故说“五四”是整体性反传统则可,说其“全盘反传统”则有悖于历史的真相。 其次是重个人的自由、权利。人的觉醒,人的解放,是“五四”新 文化运动最突出的贡献和最重要的现代性品格。陈独秀曾指出宗法制度有四大恶果:“一曰损坏个人独立自尊之人格;一曰窒碍个人意思之自由;一曰剥夺个人法律上平等之权利;一曰养成依赖性,戕贼个人之生产力。”(注:陈独秀:《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正是在封建宗法制度的长期统治与传统文化长期熏染之下,中国人只是为人子,为人臣,驯养出一种服从的、奴隶的子民意识,“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注:鲁迅:《灯下漫笔》。)“五四”新文化先驱者则以现代人的意识取代子民意识,大声疾呼人的解放,为个性的自由发展,为思想言论自由而斗争。他们强调“社会是个人集成的,除去个人,便没有社会;所以个人的意志和快乐,是应该尊重的”。(注:陈独秀:《人生真义》。)而“自治的社会,共和的国家,只是要个人有自由选择之权”,养成个人独立自由的人格;如果“社会国家没有自由独立的人格”,便“决没有改良进步的希望”。(注:胡适:《易卜生主义》。)这些见解正是对严复所提“自由为体,民主为用”的继承与深化,又是对维新派与革命党人忽视个人自由的反拨,从而达到了以个人自由为民主政治之根本的现代民主观念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