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当代学术思想界,“海德格尔事件”已成一专门用语,指称的是海德格尔与德国纳粹的牵连,关键事件则是海德格尔1933年5 月至1934年2 月在弗莱堡大学任短命校长时期的言行所标示的他对纳粹运动的认同和支持。 最露骨的言论是登载在1933—1934年冬季学期初弗莱堡地方大学生报上的一段话:“任何原理和思想都不是你们的存在的准则。元首本人而且只有元首本人是今天与未来的德国现实及其法则。”(注:转引自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294页。)瞧,纳粹元凶希特勒俨然成了新时代的上帝! 多年以后,1966年9月23日, 当德国《明镜》杂志记者引述这段话来逼问海德格尔时,他曾这样辩解:“当我接任校长的时候,我已看清楚了,我若不实行妥协就干不下去。刚才引的话我今天就不会再写。类似的话我在1934年就已经没有再说过了。”(注:转引自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294页。)这里,“妥协”一词暗示无可奈何的被迫之意,但毕竟缺乏自我批评的力度。 倒是在别处,我们找到了尽显力度的批判之言:“德意志人不可企图凭小聪明创造出上帝来,以为可以靠强力来弥补他们所想象的上帝的缺席。而且,他们也不可依靠吁请某个神灵息怪来聊以自慰。”(注: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美茵法兰克福1956年版,第28页。转引自刘小枫:《走向十字架的真》,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版, 第284页。) 对照着看,我们不得不遗憾地说,海德格尔这位德意志人中的佼佼者的确曾经犯下如此愚蠢的罪过:他企图凭小聪明吁请希特勒这个“神灵息怪”来聊以自慰,以为靠“元首”的强力便可以弥补“上帝的缺席”。对这罪过,如上所述,海德格尔自辩为“妥协”的违心之举。可是,我要说,其实此举透着海德格尔自觉的意愿。 一、背景:“上帝死了” 海德格尔多次提到,虚无主义是欧洲历史的基本运动;当历史的脚步跨入19世纪以后,人们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虚无主义在全球范围的诸多表现,“虚无主义”这个名称也变得司空见惯了。联系尼采的思想,海德格尔指出:“尼采的思想自以为是以虚无主义为标志的。‘虚无主义’这个名称表示的是一个为尼采认识的、已经贯穿此前几个世纪并且规定着现在这个世纪的历史性运动。尼采把对虚无主义的解释综括在一个短句中:‘上帝死了!’”(注:《海德格尔选集》,第766—767页。) “上帝死了”这句话在尼采那里是借“疯子”之口喊出来的。按尼采的叙述顺序,摘出三段有代表性的文字: 你们是否听说那个疯子,他大白天点着灯笼,跑到市场上不停地喊叫:“我寻找上帝!我寻找上帝!” “上帝到哪里去了?”他大声喊叫,“我要对你们说出真相!我们把它杀死了——你们和我!我们都是凶手!但我们是怎样杀死上帝的呢? 上帝死了!上帝真的死了!是我们杀死了他!我们将何以自解,最残忍的凶手?曾经是这世界上最神圣、最万能的他现在已倒在我们的刀下——有谁能洗清我们身上的血迹?有什么水能清洗我们自身?我们应该举办什么样的祭典和庄严的庙会呢?难道这场面对我们来说不会显得太过于隆重了吗?难道我们不能使自身成为上帝,就算只是感觉仿佛值得一试?”(注:尼采:《快乐的科学》,第125段。 转引自《海德格尔选集》,第769—770页。) 根据这些文字,我们追问三个问题:上帝在死之前是怎样的?上帝是怎样死的?上帝死后我们怎么办? 上帝在死之前乃是世界上最神圣的存在者、最万能的超感性根据、最高的价值。神圣存在者相对于尘世存在者而言,超感性根据相对于感性现象而言,最高价值相对于普通价值而言。在海德格尔看来,这条思想展示的是典型的形而上学之路。“形而上学着眼于存在,着眼于存在者中的存在者之共属一体,来思考存在者整体——世界、人类、上帝。形而上学以论证性的表象思维方式来思考存在者之为存在者。”(注:《海德格尔选集》,第1242—1243页。)所谓“表象”就是把存在者作为现成的对象摆出来,而这一“摆”便把存在本身给遗忘了,仅仅把握住存在者而已。海德格尔毕生追思存在问题,着力反对的正是沉溺于存在者而遗忘存在本身的形而上学进路。在此进路上,所谓“论证”便表现为寻找诸存在者的根据、本原和本性。照海德格尔看来,拍拉图的“理念”及其形而上学化的“上帝”,就充当着诸存在者根据、本原和本性的角色。理念和上帝居于超感性世界,它们对感性世界具有万能的约束力、激发力和建构力,亦为价值之源。于是,表象加论证使我们看清:“我们在形而上学这个名称那里想到的是存在者整体的基本结构,是就存在者整体被区分为感性世界和超感性世界并且感性世界总是为超感性世界所包含和规定而言来考虑的。形而上学是这样一个历史空间,在其中命定要发生的事情是:超感性世界,即理念、上帝、道德法则、理性权威、进步、最大多数人的幸福、文化、文明等,必然丧失构造力量并且成为虚无的。”(注:《海德格尔选集》,第774—775页。这里将原译的“观念”改为“理念”。)超感性世界之所以必然丧失其构造力并成为虚无,乃是因为形而上学本身在存在者的泥潭里打转。因此,上帝之死是“存在者之存在那里发生的杀害”;(注:《海德格尔选集》,第818页。)上帝之死意味着“超感性世界没有作用力了; ”(注:《海德格尔选集》,第771页。 )上帝之死也是“最高价值的自行废黜”。(注:《海德格尔选集》,第776页。这是尼采回答“何谓虚无主义”的话,见《强力意志》,第2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