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7278(2000)04-0031-07 生存意味着什么?生存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每一天。这意味着,在我们谈论“生存”的时候它并不是与我们的现存境况毫无关联。生存是一个永恒的悖论:每一个人都有死的那一天;有死的那一天却还有人在。死并不是生的绝对界限。我们这里即将要谈到的生存及其哲学首先不是指生命哲学,也不是指历史哲学,更不是指伦理学,而是指随着真实的历史过程生发出来的、同时也具有本体意味的两股思想潮流:一是19世纪成熟的利己主义(如施蒂纳、梅瑞狄斯);二是20世纪的悲剧美学(如阿多尔诺、戈德曼)。它们以当下的历史性生存为惟一的尺度,并从其中挖掘出人的生存的意义。因此,这个历史性生存也就成为了我们解读生存的哲学入口,从而也就是我们的批判的方法论前提。 一、关于移情 对存在的追问始自爱利亚学派。万般变幻的现象(“多”)背后的那个本质(“一”),经过概念中介成上帝、绝对真理等等这些我们生活中无比熟悉的概念。而用这些概念所营造出来的共同性(“一”)则掩盖了个体生存的独自性和惟一性。对个体而言,生存只有一次,而这一次就是它的全部。生命从它被抛入世间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它不能被一种共同的概念所观照。因为生存之为生存,就在于它的鲜活的意识和时间。而概念只是一种凝固了的观念和意识,一旦它试图去把握个体生存的这种鲜活的意识和时间,结果只能是移情。 关于移情,胡塞尔说:“肉体仅仅是当下的现在,而他人的精神生活——显现在他们的肉体表现之中——却只能通过移情作用间接地进入。”[1](P58)在此,移情近似于反思,它意味着一种自我的投射,从而在类比中使“他人与我自己一道出现”(黑格尔语)。于此,移情在观照他人的时候是把他人与我作为同类来对待的。它的实质,就是用观念来评判周围的生活世界,并因此进入与他人共同构成的“生活界”(托尼逊语)。一个人的所有言行,都是在他的意识的观照之下的他的世界,而这个观照之下的世界,我与他的遭遇是不可避免的,而且,这种遭遇是被作为一种完整的类来看待的:没有一个人的世界强大得足以没有他人的存在而依然存在,“世界中的个体生命总是把他自己作为他不得不受限其中的某一确定境况内的存在来体验”[1](P74),你不可能没有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所为何来?正是移情。仅此一次的、不可替代的生存,是把移情消融在自身的意识当中的。因为没有人能代替你,同样,也没有人能代替我。移情若离开了仅此一次的生存,就好像人的腿离开了人体一样,对于后者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但移情的不足之处也就在于,他人对于我是必不可少的但又虚弱得如同不存在:被埋没在记忆之尘土中的他人(也许还曾经是一个好朋友,死去了或者杳无音信)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处在我周围的生活世界的边缘的他人(如非洲部落的居民,又如许许多多存在的但与我的一生都毫无关系的他人)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有彻底的利己主义才有可能提出以上问题,因为它坚信:可能性与现实性对于仅此一次的生存来说,始终是一致的,[2](P364)如果说因车祸身亡的几率(可能性)是千分之一,而不幸你真的因车祸而亡,这千分之一也就是百分之百(现实性)。用哲学话语来说,没有了第三者(对立于个体之外的共同性)和它的“神圣性”,我就不必跪着生存。只是,移情永远达不到这一境界。可以说,利己主义正是移情的“彼岸”。拒绝了神圣的第三者,仅此一次的、不可替代的生存便复归于当下的时间性上来,而这,正是利己主义的生存的前提。 二、理想国的覆灭 这是一个去魔的时代,形而上学没有方寸立足之地。理想亦然。对现实的生存着的人而言,只有一种现实,也只有一种理想:在世间——当下的历史性生存。如果有人言必称“人的,人道的”等等,施蒂纳会告诉你:别把我当人看——我不是人,因为我不是上帝。高举“人”的旗帜只不过是把“上帝”拉下了宝座,人自己坐上去罢了。读者可知施蒂纳何许人也?费尔巴哈的劲敌也,他对后者振振有词:你不是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为什么?因为“人”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不错,“我是人,你亦是人,然而,‘人’只是一种思想、一种普遍性”[2](P343)。 我与你都不得不拜倒在“人”面前,只因为“人对于个人来说保持为一个崇高的彼岸世界, 一个达不到的最高本质,一个神”[2](P156)。这是一个人的宗教。费尔巴哈忘了,如果我是人,你也是人,那么我与你又还有什么区别呢?惟一者的意义就在于,“我并非是在其他自我之外的一个自我,而是惟一的自我:我是独一无二的”,而只有“作为这个独一无二的自我,我把一切都归我自己所有,如同我使自己工作、自我发展,都是作为这个我自己那样:我不是作为人而发展人,而是我作为我自己发展自己”[2](P402)。因此,人并不是我的天职和使命, 我并不因天职和使命而成为人;生存之所以对我有意义,是因为生存与我是等同的,没有我,也就谈不上生存。我是“有死者”,因而生存并不是永劫回归——作为共同性的“人”,世世代代都有“人”生存,这才是重复与轮回。“人道主义”又如何?施蒂纳说:在人的名义下,“慈善家和人道主义者就像政治家和外交家那样都是专制的统治者”[2](P263)。他们武断地用人这一构造出来的、掩盖个体存在的观念来评判生活世界。要知道,生命中的每一秒钟都不会被重复,而每一个生命也都不可能被重复,我是我,你是你。所以,施蒂纳说,人、上帝、人民、法律等等,无一不是换了面孔的“神”。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我们跪着;人们之所以虚构出这么多的概念,是为了心安理得地做奴隶。如果你想站起来,你就必须有一条腿:利己主义。利己主义要打倒的正是一切神性的东西,它本身又是超出善与恶的判断之外的。离开了当下的生存情境来抽象地谈论善与恶,这不是施蒂纳的利己主义所要做的事情。你活着,而且首先必须活着,这正是利己主义。每个人“在世间”,都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所以,施蒂纳的利己主义意味着,它正是我之为我的全部:我的一切就是我。我是我恰好成为那样的我,而谁能决定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只有我自己。“我是我的权力的所有者。”[2](P408) 如果你纠缠于“人是环境的产物”还是“环境因人而异”这样的问题,那么表明你并没有理解施蒂纳的意思:我,这个惟一者,没有人是我的平等者[ 2](P343),我在消融世界,在做我能够做的事情,而不是在做“环境”允许我做的事情,我是不能被给予的,因为如果有一个外在于我的授予者,他同样会把给予我的再给予别人,那又还有什么惟一者可言?“属于我的只有我能力所达得到的或我在能力之中所拥有的”[2](P291), 我无需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情,而我一旦去做某事,意味着我准许自己这么去做,我的能力准许我自己这么去做。一个会作诗的人,不管他生为雇农还是身为宫廷诗人,他总是会作诗的。施蒂纳还说,“惟一者诚然是自己从社会中锻炼出来的,而社会却产生不出任何惟一者”[2](P293) 。雇农或诗人都会有无数个,但这一个雇农或诗人则只会有一个。这就是施蒂纳的惟一者:仅此一次的、不可替代的生存。在《惟一者及其所有物》一书的最后,施蒂纳写道:“如果我知道我自己是惟一者,那么而后我就是所有者。在惟一者那里,甚至所有者也回到他的创造性的无之中去,他就是从这创造性的无之中诞生。每一在我之上的更高本质,不管它是神、是人都削弱我的惟一性的感情,而且只有在这种意识的太阳之前方才默然失色。如果我把我的事业放在我自己,惟一者身上,那么我的事业就放在它的易逝的、难免一死的创造者身上,而他自己也消耗着自己。我可以说:我把无当作自己事业的基础。”[2](P408) 这就是利己主义的精髓:无。在我之外的所有一切,都是无,都只是“一个我所关心或不关心的对象,有用或无用的个体”[2](P344)。 即使我与人为善,也只意味着我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他人。由此,施蒂纳的“无”意味着:一、没有偶像,我不跪倒在任何东西面前;二、没有任何他者是我的平等者;三、我的最后结局是死亡,无;四、我是不可言说的,生前死后的评价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五、我之外的一切与我“在世间”不可同日而语,我对于我是惟一的,你对于你也是惟一的,而“我对于你和你对于我”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一句话,理想国覆灭了,“人们必须按照他们的利益,而不是按照他们的理想来对待世界”[2](P12),这是忠告,然而连这个忠告本身都必须是被消耗着的无。还有什么是可能的呢?我“在世间”,没有什么可以言说的;我死了,任何言说对我都是没有意义的。不知施蒂纳想过没有,在“无”的地平线上,出现的不仅仅是我,惟一者;在这创造性的无之中诞生的,首先是作为孩子的我,孩子不是轮回与重复,而是一种延续,如果施蒂纳要想惟一地生存(没有“人”、“类”),只有从不做孩子开始:从不被给予。生存没有生命的负载是不可能的。所以,施蒂纳仍旧只能活在“国家”、“法律”、“财产”等等的外在性之中,他依然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1853-1854年间,施蒂纳因负债两次遭拘禁。利己主义并没有拯救潦倒的施蒂纳这一个人,施蒂纳依然被外在性所累。思想洞穿了生存的要义并撕碎了生存的幕布,却依然走不出生存的圆圈:一个人出生,然后死去。而更多的时候,出生可以阻止,死亡却不能。在这创造性的无之中,生存的向度依然如大山般挺立,我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当然也不是可重复的一个。一句话,非如此不可,谈不上必然,也谈不上偶然。如果超出施蒂纳的思考,概念的罗网将会铺天盖地,讨论便在悖论的重复中失去意义;如果囿于施蒂纳的思考,生存的向度将会销声匿迹,讨论便因每分每秒的持续沉思而无法越出不可言说的栅栏。所以,必须给出另一条出路,才能捡起被施蒂纳撕碎了的生存的幕布,回复到生存上来,实际上,施蒂纳是忘记了,人既是存在的,又是不存在的,我作为惟一者,既是确实的,又是不确实的。生存就是生存:个人对于宏观的无穷而言是虚无,对于微观的虚无而言则是全体[3](P131)。你——施蒂纳,是不可重复的惟一者,因为你是你的全体(你的一切就是你);而你又必定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因为你对于他人而言,也只是一个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