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8- 0460(2000)03-0096-07 就一般而论, 现代与近代并无明确的分界线(英文共用一个词“modern”)。在《世界图像的时代》一文中,海德格尔所提出的近代五种基本现象, 即科学、 机器技术、 近代艺术、 文化论、 非神化(Entgoetterung),都传到了现代。 海德格尔把现代称为“技术时代”。他认为,近现代的最基本现象是科学,而根本的现象是技术,技术在近现代生活中尤为突出,标明了近现代的本质;所谓近现代本质的“现代性”就在于“技术性”。因而,他对现代性的批判,首先集中体现在对近现代技术的批判上。 一、技术批判 在海德格尔那里,技术从来不具有工具技术学的狭隘意义,而是拥有一种形而上学的意义,它构成和决定了人们与其置身的世界之间所维持的关系类型及其特征。这可从他对“技术”一词所作的词源学分析看出。根据海德格尔的考证,“技术”(Techne )这个词来自希腊语techne。而希腊词techne作为poiesis的形态,作为生产的形态, 实际上是一种去蔽,因为“唯就遮蔽者入无蔽领域到来而言,产出才发生”。这种解蔽首先把事物的外观、质料聚集到有待产出的东西,并由之规定着制作的方式。“因而,techne之决定性的东西绝不在于制作和操作,绝不在于工具的使用,而在于上述的去蔽。作为这种去蔽或解蔽,而非作为制作,techne才是一种产出。”依海德格尔之意,“Techne”的原初含义就在于揭去遮蔽(aletheia;a,非、否定;letheia, 遮掩),让存在者显现出来,即“带上前来”(Her-Vor-bringen )或“让其展示”(Erscheinenlassen)。[1](P154) 在海德格尔看来,近现代技术也是一种揭蔽、解蔽或去蔽;而问题在于,“完全支配近现代技术的这种揭示具有逼索(即催促、促逼、强征、强求)(Herausfordern)意义上限定(即框定、预定)(stellen)的性质”。[2](P16)自然界从此被显示、展现为不断地被开发、转化、贮存、分配等一系列环节,纳入一个密不透风的技术系统里。在这其中,空气为氮料的产出被限定,土地为矿石的开掘而被摆置,矿石以生产出铀,铀以生产出原子能,而原子能则可以为毁灭和平利用的目的而被释放出来。由此,莱茵河不再具有荷尔德林(J.C.F.holderlin )这位抒情诗人所描绘的诗情画意,它被大坝拦腰截断,建造起水电站,被限定作为水压、电力的供给者,这种逼索性行为与古代顺其自然的风车动力迥然不同。海德格尔特别提到农民“耕作”不再意味着关心、照料,把种子交给生长之力,并且守护着种子的自然发育;现在它竟然也已经沦为一种摆布着自然、土地的“订造”(bestellen)。于是, 原本意义上的“耕作农业”堕落为机械化的食物工业。 海德格尔在显示近现代技术这种逼索性的展现方式的本质时,借用了日常语言的词“DasGe-stell”(座架、框架、构架), 并赋予该词新的含义,即构设、安置。“座架”,是摆置(stellen )活动的聚集,而摆置活动,决不是纯粹的人的行为;相反,它设置、摆弄人,亦即逼索人去以构设活动的方式把现实事物当作持存物(Bestand )即现成状态去蔽(显现)出来。“座架,意味着那种去蔽方式,它统辖着近现代技术的本质,但其本身不是什么技术因素。”[2](P20)作为 Gestell的近现代技术并不仅仅在人们利用机器的地方起支配作用,而是渗透到存在者的所有领域,支配着整个现代世界。 人处于逼索性行为这种技术情境内, 不再与一般的对象(Gegenstand)发生联系,更不与真正的事物(chose)即自然发生联系,而是把周身的一切纳入自己功利、算计性视域内,视之为可由自己绝对自由使用的本钱、原料、能源、储备物。总之,“在面对的客观中立中,什么也不再能出现(锁闭了);一切处于现成状态(Bestande)。”在此,不仅是人在逼索自然界,千篇一律地把它纳入技术需要、技术程序中,使其万物丧失独立的对象性;而且,人并不是自由的,人又是被背后的更宏大、深刻的技术“座架”所框定,只允许用一种非本源、源发性的技术性目光去看待一切,只专一于单一技术性的展现活动。人不得不“受命”去无止境地开发、发掘、剥削、掠夺自然,甚至人自身也被当作仅限于技术所需的所谓“备料”、“人力资料”、“人材”。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一样,融化为可算计的(市场)价值。[3](P310) 人彻底忘记了他自身的“存在”。总之,技术的任何一种形态无时不在纠缠人、压榨人。“人的位置越来越窄”,而人又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技术。 然而,作为Gestell的技术,是一种非来自人, 超过了人的意志和决断能力的力量,海德格尔称之为类似尼采的、盲目膨胀的“意志之意志”(willing will)。这种意志对人和自然发号施令,人与自然沦为听命者,成为被无条件地镶嵌在“座架”内,被“架构”起来的东西(das Gestellte)。 在海德格尔看来,座架是命定(das Geschick)式的展现方式,人命中注定要投入这种把现存物只是作为可计算性的常备被揭示的揭示方式中。人被发送乃至被驱赶上这样一条确定形式的揭示之途。而人一旦上了此途,自身就自然而然地被揭示为支配和控制万物的东西(即主体),他本人也不由自主地自信为“一切存在者关系的中心”(他所遇到的一切也确实是他所构造的),并因此陷入错觉,以为他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刻遇到的都是他自己。也就是说,人只关心他自己及其外物等一切存在者,而完全不可能再与“存在”发生关系,彻底遗忘了自身在本质上是生存的人,要时刻保持开放、敞开,要倾听劝诫、呼吁和要求。而人一旦逃离了自由地存在这种超验活动,万物因而无从作为其自身、继而作为人的对象被显现出来。物被遮蔽了,进入隐蔽状态,真理因之逃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