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516.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 —1698(2000)04-0041-14 “哲学就是黑格尔所说的‘颠倒了的世界’”,(注:《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三联书店(上海)1996年版,第135~136页。)海德格尔认为这是“从正常人的了解(流俗)的观点”但是他自己却有着不同的解说。在海德格尔看来,黑格尔对世界的“颠倒”无疑是必要的,有其合理之处,但是,仅仅说“理性的颠倒”是无力承荷哲学使命的,也无法响应存在者之存在。正因为黑格尔实际上还滞留于“颠倒的世界”,所以黑格尔哲学仍属于传统的形而上学,而囿于对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追问,终究未能让存在者之存在水落石出。然而,与现当代西方哲学中普遍存在的对黑格尔的敌视和诋毁现象不同,海德格尔对存在问题的真切探问使他与黑格尔得以勾连,海德格尔不只是在他的教学生涯中,更是在他的心路历程中始终保持“与黑格尔的对话”。(注:《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三联书店(上海)1996年版,第820页。 )他真正把捉到黑格尔哲学的脉博,从而总能从黑格尔哲学中获得思想营养,不断发展其精神宝藏。但是,更为重要的是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理性颠倒’所作的颠倒。因为,这一工作不仅是海德格尔走进黑格尔哲学的关键,得以解构黑格尔并感受、发掘其真谛的前提,更是海德格尔得以走出黑格尔的话语的法宝,得以激活黑格尔,使黑格尔海德格尔化、现代化的基础。海德格尔的这一工作,使得我们与保留于传统中并通过传统得以延伸的东西的对话得以绵延不绝。 一、“黑格尔的哲学是颠倒了的世界”如是说 在海德格尔的眼中,黑格尔不仅是传统的形而上学的集大成者,同时也是走出传统的形而上学的桥梁。他说:“形而上学作为体系是第一次通过黑格尔才能把它的绝对地被思过的本质形诸语言,正如此种形而上学是真的一样,黑格尔对历史的规定亦是如此真。”(注:《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三联书店(上海)1996年版,第379页。 )传统形而上学对一系列重大问题的思索和解决,在黑格尔那里大都达至“完成状态”。其中,在语言与思想、思想与对象、有限与无限等问题上的辩证法的运用,使得黑格尔成为西方传统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把哲学看作是理性的事情、思想的工作,他在绝对唯心论基础上,通过“理性的颠倒”,对素朴的生活常识、主观感觉论和知性形而上学等逐一进行了批判和颠倒。黑格尔将理性彻底地本体化,将世界彻底理性化,他完成了对一切的一切的颠倒,完成了对世界的“理性的颠倒”,并在绝对唯心论基础上实现了理性的自我和解。(注:参见拙作“本体论证明的意义和演变——谈理性的和解功能”《安徽师大学报·哲社版》98年第1期。 )但是,由此,世界却变成了(Ward)阴影的世界、逻辑的世界。“逻辑的体系是阴影的王国,是单纯本质性的世界,摆脱了一切感性的具体性。”(注: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42页。)活生生的世界变成为逻辑的世界,现实的生活变成冰冷的阴影王国。海德格尔认为,在逻辑和共相中寻找人的本质,寻找人类的精神的家园,显然不能触及事物的真相,不能把握世界的真谛,更无法揭示出存在者之存在,而只会停留于存在者之中,滞纳在颠倒的世界之中而不能自拔。如果仅仅认为哲学是黑格尔所说的颠倒了世界并裹足不前的话,那么,哲学就会走向穷途末路,这样也只有宣布哲学死了! 黑格尔对世界如此这般的“理性的颠倒”及其所带来的不良结果,很快遭到了他的同时代的人及后人猛烈攻击和批判。这其中,既有以叔本华、郭尔凯戈尔、尼采对黑格尔所作的反理性主义的批判,他们试图通过对黑格尔无所不能的绝对理性的虚假性、反人性的揭露和否定来恢复人的本能、情感的合法性;亦有费尔巴哈为代表的人本主义及马克思实践唯物论,他们力图通过揭露黑格尔绝对唯心论的逻辑本体的实质,通过揭示理性的颠倒对现实世界所作的头足倒置的秘密及其错误,以期还感性的人、自然的人在哲学中应有的首要位置,强调实践的本体地位;还有以孔德、罗素、波普尔等为代表的实证主义思潮(泛指),就黑格尔“理性的颠倒”对有限的感性经验世界、现象世界的忽略和否弃和对形而上学的无限的逻辑的超验世界的追求和迷恋,表现出他们的极大的愤慨,他们竭力抵制并反对超出感性经验、现象界的理性冲动和妄言狂想,坚持哲学应接受自然科学的实证性的改造。 但是,所有这些对于黑格尔的严厉的批判,并没有达到这些批判者各自预期的目标,他们既没有彻底摧毁黑格尔哲学及其影响,也未能实现他们各自的承诺也即要让西方哲学走出自身的危机和困境。在海德格尔看来,之所以会有如此这般的局面,最根本的原因是所有这些批判者无论就其批判的方式还是其实质内容,都未能真正走出黑格尔的语境,实际上他们与黑格尔同属传统形而上学的话语。其实,他们是在用黑格尔的话语指责、批判着黑格尔。这样,要真正彻底地批判黑格尔,清算传统的形而上学,就必须走出黑格尔的语境,解构传统的形而上学。但是,这并非意味着与传统决裂,并非意味着抛弃黑格尔,而是要居有历史,要真正进入黑格尔的话语,在其中倾听通过历史传统传递下来的存在者之存在劝说,进一步说,就是要唤醒被传统的形而上学所遗忘的存在者之存在,让被对象性的、计算性的理性和科学遮蔽了的本真存在自行解蔽和开放。总之,海德格尔就是要唤醒世人真正面对被整个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逐步淡漠、疏远和遗忘的人的存在本身,而不是重复前人攻击、批判黑格尔的那种方式,也即在宣布摧毁、打碎黑格尔的“绝对理性”之后,又重新虚构、确定一种新绝对,一种绝对的决定者,继续在这种对世界本质的追寻和确定中把人的存在置于由这种绝对者所安排出来的一个特殊事例的位置上。 这样,海德格尔对于黑格尔绝对理性的批判及对传统的形而上学的改造便有了实质性的内容和崭新的形式,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理性的颠倒”的“颠倒”,既不流于非理性主义的“无理”造反,亦不同于实证主义的“经验”之谈,更不囿于形而上学唯物论的常识之见。海德格尔既真正走进了黑格尔的话语而感悟到由此道路延伸而来的历史的劝说,同时他又走出了黑格尔的语境不受传统的束缚和遮蔽,而“响应存在者之存在”,由此开启了人类哲学的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