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2692(2000)03-0008-07 在西方哲学从近代向现代转变的过程中,叔本华和克尔凯郭尔是两个值得关注的人物。这是因为他们的哲学在这一转变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既与传统宗教有着密切的联系,甚至可以说是以传统宗教为归宿,但同时又成为现代西方人本主义的源泉。具体说,叔本华的意志哲学通向东方古代的印度教和佛教,克尔凯郭尔的信仰哲学则企图回到使徒时代的原始基督教,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却并未妨碍他们一同成为在现代西方影响广泛的存在主义的先驱。克尔凯郭尔本人也对他与叔本华之间的关系感到迷惑不解:他既为竟然存在着与他如此相似的哲学家而惊奇,同时又发现在他们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对立。其实,从哲学史上看,叔本华和克尔凯郭尔都处于近代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交汇点。对他们俩人哲学的比较研究,不仅能够使我们了解西方哲学从近代向现代的转变,而且为我们提供了一把打开东西方思想关系之谜的钥匙。 一、从神到人 要了解叔本华和克尔凯郭尔的哲学对西方近代哲学现代转折的作用,就必须首先了解他们对于西方近代哲学的批判。换句话说,要弄清他们为什么要否定近代哲学而要求回到传统的宗教中去。叔本华和克尔凯郭尔的哲学都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植根于西方近代哲学本身的矛盾,是这种矛盾的必然产物。也就是说,他们的哲学都是在批判近代哲学,尤其是康德、黑格尔哲学的过程中产生的。因此,从他们与康德、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关系就可以弄清导致上述现象产生的根源。 从某种意义上说,叔本华和克尔凯郭尔的哲学都是起源于康德。康德划分了现象和自在之物,他一方面认为纯粹理性不能认识自在之物,另一方面又认为实践理性能够达到自在之物。这样康德就利用实践理性把纯粹理性所不可认识的东西变成了可以认识的,从而指出了一条通向自在之物的道路。叔本华正是走在这条道路上,他说:“他(康德)没有直接在意志中认识到自在之物,但是他已向这认识走了开辟(新途径)的一大步,因为他论述了人类引为不可否认的道德意义是完全不同于、不依赖于现象的那些法则的,也不是按这些法则可以说明的,而是一种直接触及自在之物的东西。这就是用以看他的功绩的第二个主要观点。”(注:叔本华著.石冲白译.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575页。)这意味着,叔本华在康德关于现象和自在之物的划分的基础上,将其实践理性可以认识自在之物的观点发展为人可以通过直觉直接认识到自在之物是意志,从而建立起意志哲学。反之,克尔凯郭尔是从另一个方向继承和批判康德的。康德曾说自己划分现象和自在之物的目的是要限制理性而为信仰留地盘。这实际上预示着只能通过信仰来达到理性所不能认识的自在之物。这样康德同时指出了通向自在之物的另一条途径:自在之物不是认识的对象,而是信仰的自身。克尔凯郭尔是由此出发的。他将基督教的基础建立在信仰而不是认识的基础上。人企图通过认识(不论是理性还是直觉)来达到自在之物是徒劳的。与叔本华认为康德的错误在于未能认识到存在着认识自在之物的另一条途径即直觉的途径相反,克尔凯郭尔认为康德的错误在于企图通过认识达到自在之物本身,因此解决康德自在之物困境的出路在于必须放弃认识而去信仰,因为惟有通过信仰而不是认识才能达到自在之物。从这里可以看出,叔本华意志哲学和克尔凯郭尔信仰哲学都继承了康德关于现象和自在之物的划分即理性不能认识自在之物从而转向其他的途径。他们的区别在于人究竟能否认识自在之物,正是在这一点上,叔本华和克尔凯郭尔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叔本华在认为理性不能认识自在之物的同时认为可以通过另一条途径即直观的途径达到对自在之物的认识,而克尔凯郭尔则完全否定我们对自在之物的所有可能的认识。对于叔本华,意志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因而他用意志取代了自在之物。 在自在之物可以认识这一点上,叔本华和黑格尔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黑格尔用思辨理性认识自在之物从而得到绝对理念,叔本华用直观认识自在之物从而得到意志。但对于克尔凯郭尔,自在之物是我们根本不能认识的,自在之物对于我们就是自在之物。在这里,克尔凯郭尔与叔本华继承康德实践理性能够达到对自在之物的认识相反,他在康德否定理论理性能够认识自在之物的基础上,进一步否定实践理性能够认识自在之物。这样他也就进一步割裂了康德关于现象和自在之物的关系。自在之物既是超越的,又是内在的,因而是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的。自在之物能否认识决定了叔本华、黑格尔同克尔凯郭尔对基督教的态度大相径庭。不论采取何种途径,只要认为自在之物是可以认识的,这就等于用人取代了上帝,因为自在之物是康德为上帝留下的地盘。叔本华和黑格尔否定自在之物,就消除或改造了康德哲学中的基督教因素。取消自在之物即认为人能够认识自在之物是从基督教走向无神论的关键一步。叔本华和黑格尔都迈出了这一步,尽管他们各自的方向并不相同,一个将自在之物意志化而走向印度教、佛教,另一个将自在之物理性化而步入绝对精神。叔本华用意志取代自在之物,意志的内在性取代了自在之物的超越性。他由此象黑格尔一样否定了作为超越者的上帝,成为走向彻底的无神论的先驱。尽管途径不同甚至相反,上帝对于叔本华和黑格尔都不再是不可达到的,因而上帝也就不再是原来的上帝。所以叔本华和黑格尔都以不同的方式蕴涵着对基督教的颠覆。这在他们各人的后继者尼采和马克思那里表现得更为明显。康德哲学中基督教因素的真正继承者是克尔凯郭尔。他既站在与叔本华一致的非理性的立场上反对黑格尔的理性,同时又站在与康德相同的基督教的立场上反对叔本华的意志(能够达到自在之物)。克尔凯郭尔把信仰建立在我与自身的分裂之上,信仰只是由于这种分裂才成为可能。我与自身的分裂就是人与上帝的分裂。如果说,叔本华用内在性抵消了超越性从而最终达到内在性与超越性的统一,那么,克尔凯郭尔则在我与自身分裂的基础上同时肯定了内在性和超越性。 从自在之物可以认识出发,叔本华和黑格尔都使上帝发生了从在我之外向在我之内的转变。就象上帝对于黑格尔变成了理性可以达到的绝对理念一样,上帝对于叔本华也变成了可以用直观达到的否定意志的象征。其实,意志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本身就蕴涵着意志既不是主观的,也不是客观的,即意志的肯定本身就蕴涵着意志的否定,也就是虚无。正是因此叔本华才从正统基督教人与上帝的分离转向基督教神秘主义者“人与上帝的合一”。所谓“人与上帝的合一”的另一面就是虚无,因为这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此时已没有表述者和被表述者的区分。同时,解脱所谓“无我”的另一面也就是“真我”,只是由于“真我”不可表述而成为“无我”。这种“上帝—虚无”“无我—真我”都是对“我”的否定。“人与上帝的合一”和“解脱”都不是建立在我与我自身的分离,而是建立在我与我自身的统一的基础之上。“人与上帝的合一”是指我自身在我的里面,我也在我自身的里面,因而我是我自身,我自身是我。解脱则是指我自身在我里面,我也在我自身里面,因而既不存在“我”,也不存在“我自身”。因此,基督教神秘主义强调上帝在人的里面,当人寻找到自己里面的上帝而与他合一时,与上帝分离的人和与人分离的上帝也就不存在了。印度教和佛教强调“无我”“无物”、这种“无我”“无物”同时也就是“真我”(我自身)“真物”(物自身),因而当我达到“无我”“无物”时,我也就达到了“真我”“真物”,也就是我得到了解脱,因为此时再没有“我”与“物”,“我”与“我自身”的对立和区别了。可见,不论是基督教神秘主义还是印度教和佛教都要求人在自身之中,而不是外面寻找与上帝合一或解脱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