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辩证法》是前东欧捷克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科西克最重要的哲学著作。这一学术文本极重要的一个主题,是对资本主义经济关系和日常生活的现象学批判。科西克面对历史现实本身,以一种真正面对历史具体的批判的辩证法,直接在经济现象、日常生活现象甚至是构架化的理性文化现象的背后,指认出所谓真正的实在本质。这也可以称之为批判社会现象的具体现象学。科西克反对那种自认为能绕过现象“直达”本质的胡塞尔式的僭妄,而是以海德格尔的存在现象学和马克思的批判理论来直面现象。他认为,“忽略了现象形态也就关闭了认识实在之门”(注:科西克:《具体辩证法》,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46页。下引此书,只注页码。)。在此,科西克的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分析,颇为出色。 一 科西克在解读经济时发现,不管人们是否研究经济规律,都无一例外地生活其中,并以自己的方式理解这个实在。科西克的解读方式很特别,是一种把日常生活重新“陌生化”的作法,或者说是对人们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所进行的哲学批判。所以,他将第一节的标题定为“日常生活的形而上学”,这是很有喻意的。 科西克借用了海德格尔的术语“烦”(care,也可译为“关照”,“关联”),解读日常生活的第一个层面。“烦”在海德格尔那里,是此在世中具体生存的基始关系,科西克用它来表征经济活动的本质特征,认为对人来说,“经济的最原始最基本的存在方式是烦”(第46页)。在这里,烦显然不是一般习惯理解的那种消极的主观心理状态,而是某种在现实生活中“经过主观转换的人的客观主体实在”。在科西克看来,烦是一种客观关系状态,甚至是本体性的存在(这基本符合海德格尔的本意),于是,烦是指个人在面对“实践——功利世界”时,由现实行动构成的“重重牵挂”。人在其全部生存中总是业已陷入境况和关系的恢恢之网,这种境况和关系又是“作为一个操持(procuring )的世界,作为手段、目的、计划、障碍和成功的世界”。当个人面对网一样的社会关系时,“烦便是他在这缠绕中的参与”(第47页)。这样说来,烦也是一种实践,即非革命的功利性的人的能动性:“烦是孤立社会个体的纯粹能动性”(第46页)。个人主体被一种客观关系体系决定着,但他是作为以自己的能动的活动构造关系网的个体来行动的。这就会造成一个“超主体的世界”,因为“作为烦的人外在于自身,瞄准着其他东西,超越着自己的主体性”,可是他自己竟然“毫不自知”。人创造了一个操持世界,但他却以为他是自在的。 总之,烦是操持世界中个人生存的“一地鸡毛”(注:“一地鸡毛”系中国当代作家刘震云同名小说,作者以此比喻日常生活的重复烦杂下主体的生存变形:人异化为机械重复的工作构件和生活角色。)和“西西弗斯性”。烦的深刻之处是对单向度的线性关系的一种否定。它不再仅仅是人对自然、人对人那种一般关系的逻辑指认,而是准确地定位于个人对物质利益的高重复性的物化行为场。经济过程中的个人永远是烦神的。 科西克对烦还给予了一个定义族:一,“在以社会个体参与和功利主义实践为基础的社会关系体系中,个人的重重挂牵”;二,“这一个体的最初以烦神(caring)和操持的形式表现的活动”;三,“(操持和烦神)的主体,它为无区分和无名”(第48页)。这里,一是说明烦只不过是功利主义实践构成的外部关系世界,这种关系的核心是由个人对名利的追逐构成的;二是指出这种活动的本质是一种非创造性操持和烦神;三是直接使用了海德格尔的常人性中的无名,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非主体化。 科西克分析的第二个层面是“操持”。与对烦的规定不一样,他描述“操持”一开始就与经济学相关联:“操持是抽象劳动的现象方面”。过去在黑格尔哲学中,劳动实际上是人创造世界和自身的本质活动,而现在“劳动被分裂、被非人格化了,以致它的所有领域(物质的、经营的、理智的)都表现为单纯的操持和操控”(第48页)。科西克将此称为从“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向海德格尔主观唯心主义转变”的衰落。从劳动到操持的哲学观念转换,更深地反映了“客观实在本身的变化”,这是一种重要的质变,即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反映着人类的加剧拜物教化”(第48页)。在这种拜物教倾向的加深中,人类世界在日常意识中“表现为现成的装置(device);装具(implement )和关系的世界,表现为个人社会运动的舞台,他的主动性、就业、遍在(ubiquity)和汗水的舞台,一句话,表现为操持”(第48页,译文有所改动)。对于个体来说,人只是在“装置和装具的现成体系中运行”,他操持它们,它们也操持他。如前所述,在这个过程中,人往往忘记这个世界是他自己的创造物,“操持渗透了他的整个生活”。在这个操持的世界里,无论“劳作是生产还是白领工作,都被分割为数以千计的独立操作,每种操作都有自己的操作者和执行者”(第48—49页),操持者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劳作过程,而只是劳作被抽象分解后的一个片断。 在科西克看来,“操持是实践的现象异化形式,它并不表明人类世界(人的世界、人类文化世界、人化着自然的文化世界)的起源,它表现着日常操控活动的实践”(第49页)。在这种实践中,人受雇于一个“既有‘物’”即工具系统,在此,人自己反倒成了操控对象。“操持是(对人和物的)操控。它的动作天天重复着。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机械地完成这些动作。‘操持’这个术语表现实践的物象化性质,它意味操控不是进行创造性劳作”(第49页),这即是前面所说的西西弗斯性。“操持是人在现成给予世界里的实践行为。它相当于在某一世界里维护并操控装具,但它决不是构造人类世界的过程”(第49页)。这个给予的现成世界“呈现在人面前时不是他所构造的实在,而是一个现成的不可透视的世界”。个体将他遭遇的一切当作无可置疑的东西来操控,只是在“意外的故障”发生时,他才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运行着的装具世界中,这个世界是个互相联结的连锁系统”(第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