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的话:本文摘自美国历史学家Vera Schwarcz的访谈集《真言》。该书涉及了哲学家张申府的政治和学术活动,是一本以西方学者眼光反映中国知识分子的有价值的书籍。 这是我第三次访问张申府。我们暂时没有谈及五四运动,也没有再谈他在中国共产党成立时的作用。我们的话题越来越深入到他的哲学体系。今天,他想谈论中国传统哲学崇尚的美德,想通过这次谈话表达他的思想,在土生土长的中国思想中为自己找到位置。他正在寻找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观。 张申府在我面前的纸上,写了“中庸”,这是中国哲学中他喜欢的境界。他努力向我解释这个境界与他称之为“仁”的心理状态的关系。张申府相信,仁,一定伴随着对真正的均衡的世界观的追求。自从我们在国家图书馆见面后,每一次谈话都涉及到罗素。罗素是他的救生艇,看起来它让张申府漂流了多年,即使中国在狂热的革命浪潮沉没的时候,也是如此。今天,他再添新论,说:“我相信我懂罗素,可能我是中国惟一懂得罗素的人。罗素自己不懂孔子,但是他的思想很贴近孔夫子,这种相似别的任何人都不具备,即使罗素否认这一点。我的哲学把它们结合在一起,你一定会说,我是他们之间的一座桥梁。” 张申府自称是当代中国惟一懂得罗素的人,透过他的泰然自若和高傲,我努力想知道是什么使张申府宣称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罗素,又是什么使他将孔子和罗素联系起来?但是正如我们所知的那样,中国正处在现代化的两难困境中,孔子的政治价值观面临来自西方的技术与理想所支配的世界的挑战,这个问题张申府将怎么解决呢? 关于罗素和孔夫子,我们的谈话进行得越深入,我就越能理解他们是张申府热爱的课题。他说:我读了许多哲学著作,在所有的哲学家中,我最尊敬和敬仰的就是他们两个。 1930年冬天,张申府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哲学著作《所思》的序言,这之前他曾经翻译了两位哲学家的作品。一个C·E·M·Joad的《当代哲学介绍》,一个是维特根斯坦的《明理论》。这段时间,张申府还收集了1919~1930年期间写的文章,作为他的哲学综述准备发表。37岁的时候,他回顾总结他的著作的主题。《所思》的序言确认了两个主要方面:人道主义和科学方法。张申府写到:“我相信这是世界上两个最珍贵的东西。” 序言明确了张申府价值观的思想渊源。他认为人道主义是孔子所追求的,科学方法植根于罗素的逻辑分析的哲学。基于此,张申府偏离了他自己的纯英国概念和中国用语“纯客观”描述的方法。这些不和谐的思想使张申府能着眼于像辩证唯物主义这样罗素从未考虑的观点,还能关注孔子忽视或者认为不道德的问题,比如性关系,还有认识论。 罗素敬仰者的诞生 1920年11月9日,张申府正在写给罗素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他读罗素的著作已经5年多了。在过去几个星期里,在上海他与罗素见了面,并在北京听了他的演讲。他用英语写道:我大概将于17日离开北京前往法国,这么快就分开,我感到很遗憾。我将继续研究你的哲学,我总是想读你写的所有的作品。今后如果你的书、文章(甚至评论)出版了,请立即告诉我。能给我一张有你亲笔签名的照片吗?提出这个要求只是因为我崇拜你。 六十三年过去了。1983年我在加拿大的McMaster大学的罗素档案馆读了这封信,张申府对罗素的炽热的敬仰跃然纸上。它显示在长期的生活中张申府对罗素的不衰的依恋之情。 这封信也使我感到困惑。张申府的“我崇拜你”意味着什么?第一次看到这段话是在1982年Suzanne Ogden写的一篇文章上,题目叫《墨水瓶中的圣贤:伯特兰·罗素与1920年中国社会的重建》,Ogden从未见过张申府,却用这封信显示一位中国的罗素敬仰者的热心。本文对张申府作的脚注中,称张申府是中国五四文化运动时期的“中国的罗素专家”,并说是张申府把罗素请到了中国,她引用的句子就包括“我崇拜你”,给人留下张申府盲目崇敬的印象。 但是当该信的原件在我手中时候,当能与张申府谋面并交谈的时候,我却相信这不是盲目的崇敬。 1983年5月1日,张申府告诉我,像罗素的传记作家Ronald Clark一样,Ogden也过高估计了他邀请罗素到中国的作用。他对我说: “我没有邀请罗素到中国来,是梁启超邀请他来的,我也没有翻译他的公共演讲,是一位在美国受教育的叫赵元任的年轻人翻译的,我也没有翻译他的演讲注释,是新潮社的一位叫孙伏园的成员翻译的。甚至1921年中国罗素社团的成立,我都没有参与。这时我已经去了法国。 “我只是做了别的事情,别的更重要的事。我翻译了罗素哲学著作,我把他作为当代重要的思想家介绍给中国的读者。我认为是我建立了对罗素思想评价欣赏的阶段。” 张申府的自我介绍和Ogden关于“我崇拜你”的使用有些矛盾。如果张申府崇拜罗素,也不是作为偶像或是作为一贯正确的上帝来崇拜的。1920年张申府深深卷入冲破偶像崇拜的新文化运动,和挑战偶像崇拜的人联合起来,无论是西方偶像崇拜,还是中国的偶像崇拜。 那么为什么用"worship"(崇拜)一词呢?张申府1928年写的一篇评论回答了这个问题。罗素1903年曾写的一篇《自由人的崇拜》的短文张申府的这篇文章取了同样的题目,是对罗素这篇文章的精华的提炼和思想的捍卫。尽管直到张申府从法国回来,直到他离开共产党,直到他目睹了1927年社会革命的失败,他才翻译了这篇重要的原文,但是,张申府的这篇评论表明他很多年以前就读了并喜欢上罗素的《自由人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