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交往——人存在的基本方式 雅斯贝尔斯认为,“交往”(Kommunikation )指的是作为个体而存在的自我之间的相互作用。这种相互作用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极为必需的。“我只有在与别人的交往中才能存在着。”(注:涂成林:《现象学——从胡塞尔、海德格尔到萨特》,广东出版社1998年版,第91页。)如果失去交往,那么人将失去存在。 雅斯贝尔斯指出,我们之所以将交往视为人存在的基本方式,其根据是人具有的两重性。一方面,人是自我的存在,它具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和意识;另一方面,人又是社会的存在,他必须生活在他人中,生活在社会中,与他人、与社会打交道。 人作为自我的存在,是一个是其所是而不同于他人的“孤独个体”。雅斯贝尔斯承袭尼采和克尔凯郭尔的“孤独”思想,提出,个人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总是将自己当作一个独立的自我,把自己的独特个性及其发展完善视为追求的终极目标。他认为,这是一个人最为宝贵的东西。在大众的世俗潮流中淹没自己的独特个性,是个人可悲的沉沦。在这一点上,雅斯贝尔斯显示出存在主义的基本精神,将个人独特的孤独自我放在至关重要的层面上。然而,与其他存在主义者所不同的是,雅斯贝尔斯并不因个人的“孤独”而拒斥个人与他人、与社会的交往。相反,他认为,个人的孤独状况、个人的独特个性不是在个人自我的封闭状态下自生的,孤独只有通过交往才得以生成和消解,独特的个性只有通过交往才得以完善。“如果我只是我自己,我就是荒芜”。(注:雅斯贝尔斯:《哲学》第2卷,第56页。转引自汉斯·萨尼尔:《雅斯贝尔斯》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60页。)因为人还是社会的存在。 人是社会的存在。人注定要在交往中,使自我成为现实的自我。如果失去交往,自我必将丧失自身。雅斯贝尔斯说:“只要有一个人能够成功的实现从未圆满过的交往活动,那么,一切都成了。”(注:考夫曼:《存在主义——从陀斯妥耶夫斯基到萨特》第173页。)所以, 交往是自我形成发展的根本途径。然而,在雅斯贝尔斯那里,交往并不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它是为自我服务的手段。如果没有孤独的自我,那么交往也就失去了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和源泉。由此观之,雅斯贝尔斯对交往的理解是从自我出发,并最终落实到发展了的自我上的。在他看来,交往就是自我走向自觉,成为完善的“生存”(Existenz)的道路。 但是,交往前的孤独的自我是从哪里来的呢?换言之,是什么导致自我的独特呢?雅斯贝尔斯认为,孤独是在交往中实现的,没有交往也就没有独特的自我。同时,孤独的消解和再生也只有在交往的过程中才能实现。从这里,我们依稀看到一些交往的本体论意义:交往是自我形成和发展的基础,孤独是在交往中产生的自我状态,独特个性只是个人在交往中形成的具有自身特色的品格和生活方式。因此,自我注定要交往,交流注定要在自我之间进行。雅斯贝尔斯试图在存在主义的基础上将孤独与交往、个人与社会统一起来,以克服个人本位主义和社会本位主义各自的片面性,他的探索是有价值的。诚然,他的这种统一主要侧重于个人自我的发展因而仍具有一些个人本位的倾向,但是我认为,在现代人精神危机突出表现为个人主体的精神失落、个人自我的泯灭的时期,雅斯贝尔斯的这种倾斜倒使其理论更具针对性。 从交往的基本观点出发,雅斯贝尔斯对轻视交往的各种思想进行了分析和批判。 个人主义是西方具有主流意义的思潮,从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古代社会到文艺复兴之后的近代社会,再到现代社会,个人主义虽然在形式上不断改变,但其基本精神实质是贯通一致的。那就是以个人为中心,以个人的主体存在抹煞他人和社会的主体存在。因而在个人主义看来,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作用绝对不会是主体与主体之间的交往,而是主体个人对作为客体的他人、社会的使用和操持。个人的成长、自我的发展只有在这些物的操持中才得以实现。在个人主义那里,人与人之间相互作用的规范也只是操持规则,与生产性规则无异,其目的只是有利于个人的独自成长。在它们看来,他人、大众、社会只有功利价值而无主体价值。如果忽视这一点,自我就会走向沉沦。更有甚者,尼采公开提出役使他人犹如役使自然的观点。个人主义无视人总是生活在社会中、与他人打交道的事实,无视将他人、社会当作客体也就意味着自己同样也被他人、社会当作客体的逻辑结论。因此在它们那里,个人作为主体的独特、自由发展只能是一种虚幻的梦想。 与个人主义不同,单一主体论一般地承认社会上每一个人的主体存在,但否认每个人作为个体主体的独特个性。在它们看来,每个主体都是相同的,因此世界上实际只存在一个单一的主体——抽象了的人。在这种理论中,人与人作为主体之间的交往就被逻辑地剥夺了。因为交往只有在不同的、有差别的主体之间才是有意义的,换言之,交往是以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差异为前提的。这种理论将世界上一切与人有关的关系都狭隘地归结为主体(即抽象的人)与客体(世界)的关系。这种主客体关系的模式作为传统的思维定势,从根本上忽视了现实的具体的人的研究,忽视了人与人具体关系的真切探索。每个人只能作为抽象人的一个样式,淹没在空旷的抽象中。从这个意义上讲,尼采、克尔凯郭尔对这种观念的反叛的确具有重要的意义。他们让哲学家回到具体个人的层面上来理解人。然而随着抽象人的观点被打破,具体人的如何存在又是一个必须解决的紧迫问题。与尼采和克尔凯郭尔不同,雅斯贝尔斯认为,离开交往,这个问题就不可能得到圆满的解决。因为交往是具体、现实的个人的基本生活。这个观点克服了以往弘扬个人具体性的哲学家的一大偏颇,是西方人的哲学的一个进步。 二、“生存”的交往——真正的人的交往 虽然对交往的重视是现代哲学对传统哲学的一个重大突破,但交往作为具体个人的基本生活具有与人类同样长久的历史,以至于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交往的历史就是人的存在史。雅斯贝尔斯正是在这种思想的基础上描绘了一幅交往历史的图画。雅斯贝尔斯认为,人类的交往史是一个有经验性的“此在”(Dasein)交往走向超验性的“生存”交往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