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西方浪漫哲学和浪漫美学中,“在”(Sein)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本体论概念。通过这个概念,浪漫哲学和浪漫美学不仅对人类存在的终极状况作了现代性、根本性的反思,而且这种反思始终充满浪漫超然的诗学精神。“在”的本体论关注人的存在困境,重视人的诗性生命,积极探讨人的审美生存的可能性,因而,它是诗的本体论,也是本体论的诗。它虽然最终指向的是审美超验和乌托邦,但却有深刻的理论意义。 一、“在”的本体论规定 本体论是一种抽象的形而上学理论。所谓本体,指的是“终极的存在”。 (注:陈宣良:《法国本体论哲学的演进》, 湖南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P2。)讨论本体问题,也就是对“终极的存在”的追问,而这正是哲学的一个重要任务。哲学家常用各种本质范畴来探讨本体。如世界的本质是“物质”,这个“物质”范畴就是探讨世界本体的范畴。本体与本质范畴必须具有同一性,通过一定的本质范畴才能探讨本体。因此,本体论哲学最关键的就是建立存在与本质的同一性。古今中外许多哲学家都在寻找这种同一性,从而产生了种种哲学本体论。如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第一因”、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笛卡尔的“自我”、斯宾诺莎的“实体”、黑格尔的“理念”、马克思的“物质”、叔本华和尼采的“意志”、海德格尔的“在”、老子的“道”、宋明理学的“理”等。人们不禁要问,他们在追问什么?回答是追问本体。什么是本体?老子说本体即“道”。什么是“道”?老子又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常无名”。就是说,“道”是用来说明本体的。“道”就是“道”,它的本质要靠本体自身作出证明,而“道”又是用来证明本体的。显然这是一个悖论。也许哲学家就是在这样的悖论中艰难前进的。他可提出新的本体论来超越旧的本体论,但他却永远不能回避本体问题,也即人类自身面对的终极存在问题。与其说人类是在追问存在(本体),不如说是在追问自身,因为只有人类才会有这样的追问,追问自身生存的意义,追问自身的终极存在。 西方传统文化的基础是建构在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哲学体系上的。亚里士多德用形而上学和逻辑学推论出“第一因”作为本体论范畴;柏拉图则用“理念”来规范本体,他们都视之为一成不变的东西,人类通过一定的逻辑范畴便可把握它。然而,这种统治了二千多年的哲学体系,不过是建立在形式逻辑之上的,作为终极存在的人类自身也是被先验的逻辑规定好了的,人类作为自身的存在反倒忘却了。 现代西方非理性主义哲学的兴起,叔本华、尼采第一次对传统哲学展开猛烈冲击。尼采塑造了查拉图斯特拉这一叛逆者形象,高喊“上帝死了”,把被异化了的人类自我意识(上帝),从高高的宝座上拉了下来,重新提出了人类自身存在的问题,这就是“权力意志”。马尔库塞就认为,尼采哲学超越了本体论传统,指控逻各斯压抑和歪曲了权力意志。“尼采是以一个与西方文明的现实原则根本对立的现实原则立论的。据对作为自在目的的存在、作为欢乐和享受的存在的经验,他抛弃了理性的传统形式。”(注: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P87。) 随后的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也向传统哲学本体论宣战。他认为,亚里士多德的“第一因”和柏拉图的“理念”,都不是真正的本体论,他们追问的不过是逻辑的先验的东西,他们都忘却了真正的“在”,而这个“在”就隐藏在逻辑的背后。于是他提出“基础本体论”,目的是希望找到这个隐藏在逻辑背后被二千多年来的传统文化所忘却的“在”,克服旧的形而上学,为人类重新找到新的居所。在他看来,真正的本体论,应该关心人的存在,是“在”的本体论。 什么是“在”?海德格尔解释说:“但是在——什么是在?它是它自身。将来的思维、将来的思想,必须学会体验这个在并且言说它。在——不是上帝,也不是世界的根据或最终的地狱。在既比一切存在更远离于人,又比一切现存物(essents)更接近于人,不管它们是岩石、 动物、艺术作品、机器还是天使或上帝。在最接近于人。但是这个最接近性仍然最远离他。”(注:斯坦纳:《海德格尔》,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P77注。) 对于“在”,海德格尔认为,人只能体验并言说它,而不能加以逻辑判断。“它是它自身”,既“远离”于人又“接近”于人。这个“在”,恰似老子的“道”,存在与本质范畴之间的同一性又是一个非常玄奥的问题。海德格尔同样要面对本体悖论问题(在就是在)。但他与旧哲学家不同,他的哲学的姿态是对“在”的惊奇而非证明,因为在他看来,真正的“在”是无法用逻辑推论的,形而上学和科学理性最终导致的只有“在”的忘却,导致二十世纪人的普遍异化和“无家可归”状态。因此,他认为真正的哲学应该“听”,而非逻辑判断,唯有“听”才能感应“在”;本体论哲学不应追寻某种实体物,追求功利主义,而应使“在”还乡。最终,他把自己的哲学的基点定在人的生存的根基上,认为“在”的解释恰恰必须从人的生存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