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们的理论宣传里,总是有着这样一种逻辑:凡是爱国的,就必定是传统文化的护持者。所以年复一年的爱国主义教育,均不外对几千年中华文明的赞颂。相应的,那些钦羡西方文化的人,总是被扣上“崇洋媚外”的帽子,被当作民族文化的不肖子孙。 然而我们在陈序经身上,却看不到这样的逻辑。他是全盘西化论者,同时也是爱国主义者。甚至还可以说,他对民族的爱,比起那些口喊爱国实则为民族蠹虫的人来,不知要真诚多少倍。 陈序经出身于一个南洋华侨家庭。其父陈继美当过船员,经营过橡胶园,是一个靠劳动致富同时又对祖国有着万般温情的厚道人。1903年,陈序经出生于祖籍海南文昌县,10岁随父侨居新加坡,就读于当地的育英小学和华侨中学。由于不愿接受殖民教育,16岁回国,就读于广州岭南中学。1922学考入上海沪江大学,一年后由于不愿信仰基督教而转学复旦大学,由生物学改读社会科学。1925年大学毕业,并于同年八月留学美国伊利诺斯大学,先后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1928年秋回国,执教于岭南大学。1929年夏又远赴欧洲,入柏林大学和基尔大学研究政治学、社会学和经济学,1931年回国,时年28岁。凭其学历和所学专业,陈序经完全有可能跻身政界和实业界。然而他遵照父亲的遗愿,一不做官,二不经商,而是为祖国的振兴献身教育事业。回国后,先后执教于岭南大学、南开大学、西南联大、中山大学、暨南大学,直到1967年含冤而逝,终年64岁。 从以上简历可以看出,陈序经原不过是一名学者,远没有西化论的另一代表人物胡适那样风光和体面。如果说做官,顶多也只是当过大学校长,何况这种头衔还算不得是个官衔。一个纯粹的学者关心民族的命运,是很少私心杂念的,其所思所想完全是出于学理,出于一个知识分子所应有的道德良心和社会责任感,或者说出于对祖国对人民的一份真挚的情感。 陈序经很小的时候就随父亲到新加坡和马来亚,并在那里生活了六年时间。这是他的青少年时代,也是逐渐懂事的时代。由于家庭环境的影响,对西方文化他原本是十分反感的。中学时代因厌恶西方人的殖民教育而离开南洋,大学时代又因不愿信仰基督教而转学,均说明在他的心底里,祖国和民族这样的概念有着很重的分量。但是,南洋生活的六年,又使他亲身经历了作为一个落后国家的人民所受到的歧视和鄙辱,并从中悟到这样一层道理:民族之落后,根本原因乃是文化的落后。当时的马来亚、新加坡等地,主要由三部分人组成,即西方殖民者、华工和当地土人。三者的关系是:西方人为统治者,高高在上;华工备受西方人的歧视,但地位又高于土人;土人的生活最为悲惨,不仅受西方人的剥夺,而且客观上还受到华工的排斥。因为西方人宁愿雇佣华工,而不愿给当地土人以谋生的机会。陈序经正是看到了这样一种社会等级及其同文化的关系,才深感文化问题之重要。 生活在海外的华侨,大都有一种极为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们为了不被西方人看不起,格外重视本民族文化传统的保存和宣扬,并对西方文化有一种本能的抵抗情绪。另一方面,同样为了不被西方人看不起,他们希望民族富强起来,因而又很想向西方人学习,用西方的文化模式改造中国。陈序经的青年时代就陷入这样的矛盾心理。但是,熊掌和鱼不可兼得,明智的办法只能是二者择其一。 陈序经摆脱此种矛盾心理,大概得益于留学美国。他在美国的三年,正是美利坚合众国经济繁荣时期。这块新大陆,决非新加坡可以比拟。繁华的城市,发达的交通,先进的科技,自由的学术,以及健全的民主制度,无不使年轻的陈序经大开眼界,亦使他真正地认识到中国之前途就在于全面向西方人学习,即全盘西化。他认为只有这样,中国才可能摆脱贫穷落后面貌,也才可能彻底解除被沦为殖民地的危险。在《中国文化的出路》一书中,陈序经写道: 我以为仲甫先生既没有积极的提倡个人主义,适之先生的介绍,也不外是一方面和断片的介绍。然这样的轻轻一试,已有这种成绩,要是中国人能尽力从这条路上做工夫,则将来的效益,当无限量。可惜中国人的传统思想已深入脑髓,结果是轻轻的一针注射的个人主义,敌不住什么堂皇的思想统一的注射,结果我们仍是照旧的只会游手好闲的享受西洋的汽车和洋楼,没有自己有所振作的决心。(《走出东方——陈序经文化论著辑要》,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版,第138页。凡下引该书仅注页码) 在《东西文化观》一书中,陈序经又写道: 所谓全盘西化,正所以重视我们的文化。我们已经说过,中国之于趋于全盘西化,不过是时间的长短问题,我们若不自己赶紧去全盘西化,则必为外人所胁迫而全盘西化,然后者的意义,却又不外是变印度菲列宾第二。到了这时,种族且虞蹈着美洲印第安人和中国之苗人黎人,遑论过去固有的文化。设使我们而能自己赶紧全盘西化,再从而发展扩大,则不但我们自己占有世界文化的优越地位,就是我们的祖宗在历史上所做成就和得到的光荣,也赖我们而益彰。则今日外人所以鄙视我们的文化,而鄙视我们的祖宗的文化,也能因为他日之重视我们在世界文化所占之重要位置,而重视及我们祖宗与其文化。(第196页) 这里所表述的,是陈序经提倡全盘西化的由衷所在。读了这两段文字,我们实在难以在全盘西化与崇洋媚外之间划上等号,难以对陈序经的爱国之心赤子之情有半点怀疑。 二 鸦片战争之后,有感于民族危难而主张接受西方文化,并不始于陈序经。早在上一个世纪的中叶,林则徐、魏源等人就有过这样的文化主张。特别是后来的康有为、梁启超、严复、孙中山、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更是推波逐浪,将这一文化主张推到更高更深的层次。然而,这些思想家的西化主张,都未能做到全面和彻底,不是带有旧文化的考虑,就是停留于文化的表层,作枝枝叶叶的工作。尽管也有十分激进的(如钱玄同主张把线装书扔进茅厕,有人甚至主张废除汉字而用拼音文字),但其主张大多只是激愤之词,很少从理论上作深入的思考。陈序经则不同,他留学西洋,做过系统的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等方面的研究工作,能够从文化哲学的高度考察中国文化的出路问题,并将其放在当时整个人类文明的进程中来思考。而这些,都是他的思想先贤们所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