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5587(1999)04—0101—05 30年来,王蒙的小说创作基本上可以概括为两大类型,一类是以《青春万岁》、《恋爱的季节》为代表的具有浪漫主义品质的“革命+青春”的抒情小说,另一类则是从《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开始的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社会批判意识、特殊观察视角和表现对象的“政事小说”。王蒙在创作中魔术师般的变化,主要就表现在其“政事小说”的诡谲多变上。 所谓政事小说,自然关乎政治与人事。但它既非严格意义上的政治小说,又非反映一般人际关系的日常生活小说,而是表现特定的政治环境中人们的相互关系、处世经验、心理情绪、行为方式、思维模式和生存哲学的社会生态或政治心态小说。它往往不正面涉及重大的政治斗争和社会矛盾,而是通过人们熟知的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常态现象进行典型化概括与提炼,从而产生以小喻大,见微知著,由此及彼的社会和艺术效果,它也可以看作是政治文化小说的一种。 王蒙的政事小说是其极具特色的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类小说虽然在主题、形式、风格、题材上都有十分显著的差异且处在不断的变化中,但它一般有特定的描写和表现对象,题材多来自于王蒙十分熟悉的党内政治生活和在机关单位或社会上获得的人事经验,它突出体现了王蒙对政治生活热切而持久的关注,对政治文化中各种现象的深入思考以及对中国政治文化独特的艺术理解和把握。 王蒙长期生活在革命政治中心,对党的组织生活、机关行政生活和人事环境十分熟悉,并且对此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职业性敏感,尤其在对革命老干部、党组织各级领导者、机关办事人员、青年知识分子的观察与表现上,王蒙显示出尖锐的观察力和天才的形象概括力。对于他们的语言、神态、习惯、心理和思想品质中的优缺点,王蒙都把握得十分准确和透彻。王蒙早期那篇脍炙人口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的刘世吾、赵惠文、林震,还有后来《布礼》、《蝴蝶》、《如歌的行板》、《春之声》、《夜的眼》、《海之梦》、《惶惑》中塑造的一批党的革命干部形象,无论是其内心世界,还是音容笑貌,乃至下意识的动作和习惯性的语言腔调,都是地道的“三八式”的或充满了“布尔什维克”气味的。刘世吾(《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每当听到情况反映时的那句“就那么回事”的懒洋洋的口头禅;张思远(《蝴蝶》)得知要官复原职时拉长腔调“呃”地一声,都写透了人物心理的微妙状态,成为中国当代现实主义小说心理刻画中不可多得的典型细节。王蒙近期的政事小说如《组接》、《一嚏千娇》、《没情况儿》、《夏之波》,对老干部形象、领导模样和官心态的描写与刻画,则更多地表现在对“神”与“韵”的追求上,而它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典型的“中国特色”,却依然是呼之欲出而非王蒙莫能写。 但是,政事小说对于我们研究王蒙现象的真正意义,却并不在于它写了什么或写得怎么样,而主要在于它怎么写,或者说在于作家在表现对象时所采取的方式、态度及其变化。显然,在《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与《坚硬的稀粥》之间,在《悠悠寸草心》与《一嚏千娇》之间,在《莫须有事件》与《蝴蝶》之间,在《扯皮处的解散及其他》与《欲读斋志异》之间,王蒙的政事小说已经发生了十分明显的变化。这种变化,将50年代那个透明的王蒙与90年代这个“雾一般”的王蒙区分开来,将王蒙的前期创作与近期创作区分开来,变化具体表现为: 首先,记实性、自叙传色彩逐渐减弱,虚构性、象征性色彩逐渐增强。《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布礼》、 《蝴蝶》、 《杂色》这些80年代中期以前的作品相当真实地记录了王蒙的革命历程、政治际遇和理想追求,今天读来依然闪烁着现实主义真实性的魅力。但越到后来,王蒙的这类小说越具有虚构性、象征性,并且大量运用夸张、变形、寓言、隐喻等手法,巧妙地利用语言能指和所指的双重功能,不仅渐渐消隐了王蒙的自我形象,而且失去了具体明确的针砭对象,主题也变得模糊和宽泛起来。例如王蒙近期的中篇小说集《球星奇遇记》,其中有大部分篇什可以解读成一幅当代政治文化心态的“心电图”,但又辞锋闪烁,有所指又无所指,似言在此而又意在彼。在《现场直播》、《阿咪的故事》、《话话话》、《坚硬的稀粥》等小说中,中国当代社会特有的政治人文景观隐喻成“家政故事”,而在《蜘蛛》和《欲读斋志异》等小说中,人事与政事干脆幻化为神狐鬼怪虫兽之事。王蒙越来越善于掩饰他真正的指涉对象。 其次,题材和视角经历了由宽到窄、由外向内的变化过程。如果说王蒙的早、中期政事小说(如《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最宝贵的》、《布礼》、《悠悠寸草心》、《相见时难》等)在题材的选择上是采用社会政治生活的长镜头,因而在相当程度上还具有鲜明的时代政治氛围和政治小说的某些特点的话,那么王蒙中期后的小说(如《冬天的话题》、《名医梁有志传奇》、《庭院深深》、《要字8679》等)则相对收缩了观察视角,在取材上集中于某部门、机关、单位的政事情态与人际纠葛。到了近期,王蒙则将兴趣更多地转向了“家政”,创作出以《坚硬的稀粥》为代表的一批探讨现代“家政体制”的象喻性小说。王蒙的政事小说在题材上呈现出由国家之事、机关之事向家庭之事演变的趋向,在观察视角上呈现出由社会政治观念的“外部”审视向文化心理意识“内部”分析转换的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