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 I226.1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5227(1999)03-0040-(06) 以《北游》为代表的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的诗作,是冯至从伤感的浪漫主义诗人向现代主义的沉思者的过渡阶段。由《昨日之歌》—→《北游及其它》—→《十四行集》,这一条思想和艺术循序发展的轨迹是清晰可见的,这是量变的积累,而不是突变的过程。要准确地理解和评价《十四行集》,就有必要联系这些“过渡”时期的作品,从中找到它们之间的内在关联与超越。 1928年前后一年的北游经历对冯至来说,是他走上社会伊始学习人生哲学的第一课,他经历了幻灭的悲哀,也体验了觉醒的沉重。在这段时间里,他不断地向亲密的朋友诉说内心的矛盾和斗争:“任什么也不能享受,任什么也不能把住,任什么也不能归依,任什么生活都没有,归终是什么也不是。”孤独、焦虑、虚无、困惑等种种生存困境横亘在他面前,使他感到异乎寻常的苦闷、烦恼。但可贵的是,他从不自暴自弃,而且常常进行反思,让理性来控制情感。他认识到:“前边固然是没有光明,能够说是完全的黑暗吗?”“我想,一切事不能躲避,该担的就得担,只要我的‘生命力’未死”。这样就初步拟定了方向:“如果还打算生存呢,恐怕非‘重新打鼓另开张’不可了。”(注:以上引文均见《新文学史料》1988年第1期。)“生存”、“把住”、 “担当”等存在主义哲学常用语汇的出现,预示了后来思想的发展。 在《北游》这首长诗中,诗人写到了《死室回忆》的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把自己关在房中”,面对着这位“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鲁迅语)的相片发闷,对自身的存在进行了严肃的反思,在《死室回忆》的作者启示下无情地拷问自己: 我望着宁静的江水,拊胸自问: 我生命的火焰可曾有几次烧焚? 在几次烧焚里, 可曾有一次烧遍了全身? 二十年中可有过真正的欢欣? 可经过一次深沉的苦闷? 可曾有一刻把人生认定, 认定了一个方针? 可真正地读过一本书? 可真正地望过一次日月星辰? 欺骗自己,我可曾真正地认识 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于是他回首前瞻:“回头看是一片荒原,/荒原里可曾开过一朵花,涌过一次泉?”“前面看是嵯峨的高山,/可有一条狭径让我走,一座岩石供我攀?”“匆匆地来,促促地去,什么也不能把定,/匆匆地来,促促地去,匆促的人生”!“我到底要往哪里走去?”……这种对个体生命存在的思索,在他十年后创作的《十四行集》中得到更深刻的延续,而且更发展为对整个人类生存命运的关注了。然而,处于《北游》时期的诗人还只是停留在个人命运的沉思与反省之中,他决心抛弃空虚的梦幻,“不要总是呆呆地望着远方,/不要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空想!”他要“埋葬”自己的过去,企盼一次“涅槃”式的新生。在《北游》的几行诗中,他这样宣示: 我不能这样长久地睡死, 我要打开这阴暗的坟墓, 我不能长此忍受着这里的阴沉。 诗人在1933年写的《无眠的夜半》达到了这种认识的最高峰: 在这疲倦无眠的夜半, 总像远方正有个匆忙的使者, 不分昼夜地赶他的行程。 等到明天的清早刚一朦胧, 他便跑到我的门前, 指着我的姓名呼唤。 他催我快快地起来, 从这张整夜无眠的空床; 他说,我现在有千山万水须行! 我不自主地跟随他走上征途, 永离了这无限的深夜, 像秋蝉把它的皮壳脱开。 歌德“蜕变论”的思想在这里已露端倪。诗里抒写他在先行者的呼唤指引下,“永离了这无限的深夜”,迎着朦胧的曙光去跋涉千山万水的征程,追求远大的理想去了。这的确是一次深刻的思想蜕变。早期的“抒情时代”在这里画上了句号。 正是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经过整整十年的体验、积淀、反思,整整十年的学习、工作、忍耐,诗人才可能从理性和哲学的高度去洞察社会人生,把握住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并思考通过各种途径和方式去获得生命的圆满与充实,战胜人类生存的困境和缺陷。 从30年代初开始,诗人基本上停止了诗歌创作,直到1941年,他才以生命沉思者的姿态复出诗坛,出版了一部被誉为“40年代新诗现代化的一座奇峰”的《十四行集》。1930年到1935年,他在德国学习文学、哲学和艺术史,“听雅斯丕斯讲存在主义哲学,读基尔克郭尔和尼采的著作,欣赏凡诃和高甘的绘画,沉溺在以里尔克为代表的现代派的诗歌里”。(注:冯至:《自传》。)这些养分奠定了他创作《十四行集》的哲学和诗学基础,使他由一个感伤的浪漫主义诗人蜕变为沉思生命的诗化哲人。 在《十四行集》的序言中,冯至谈到了他这部诗集的创作动因和之所以采用十四行体的考虑。他说:“1941年我住在昆明附近的一座山里,每星期都进城两次,十五里的路程,走去走回,是很好的散步。一人在山径上、田埂间,总不免要看,要想,看的好像比往日看的格外多,想的也比往日想的格外丰富”,于是,萌发了创作的冲动。“这开端是偶然的,但是自己的内心里渐渐感到一个要求:有些体验,永远在我的脑里再现,有些人物,我不断地从他们那里吸收养分,有些自然现象,它们给我许多启示:我为什么不给他们留下一些感谢的纪念呢?由于这个念头,于是从历史上不朽的人物到无名的村童农妇,从远方的千古的名城到山坡上的飞虫小草,从个人的一小段生活到许多人的共同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发生深切的关连的,对于每件事物我都写出一首诗”。“至于我采用了十四行体,并没有想把这个形式移植到中国来的用意,纯然是为了自己的方便。我用这形式,只因为这形式帮助了我。正如李广田在论《十四行集》时所说的,‘由于它的层层上升而又下降,渐渐集中而又解开,以及它的错综而又整齐,它的韵法之穿来而又插去,’它正宜于表现我要表现的事物;它不曾限制了我活动的思想,而是把我的思想接过来,给一个适当的安排。”这些自述,为我们理解和把握这部诗集的思想和艺术,提供了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