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初,是中国步入现代社会过程中重要的文化选择时期,也是这个民族在急剧变化时代,在世界格局中寻求身份地位的惶惑时期。鲁迅敏锐地把握住了这一时期中国社会文化发展的社会心态。他笔下的狂人、阿Q、七斤、孔乙己、 陈士成们相当充分地表现了民族文化身份失落时的惶惑和恐惧;在这些形象身上,也反映了鲁迅对民族生存境况以及民族文化身份的思考。我以为,这是鲁迅思考当时社会问题的极为重要的切入点。 (一) 鲁迅这一时期的作品充分地表现了国人在身份定位上的矛盾与冲突:七斤们在皇帝臣民的位置上摇摆不定,祥林嫂在阳间和阴间的道德关系中束手无策,孔乙己、陈士成们在被社会的体制拒绝之后的必然的死亡,以及阿Q们在茫无头绪地寻求出路, 假洋鬼子们从革命的对象而变为革命的力量……,鲁迅几乎把这个时期各个阶层的身份需求都生动地表现出来了。 这样的身份冲突在阿Q身上表现得相当的充分细致,阿Q的出场,首先面临的就是身份的定位问题,这是作者在他的时代感受最为深刻的一种身份危机状态:小说第一章,作者整整用了这一章的篇幅考察论证阿Q的身份,甚至考察这个民族的身份系统。 传统的身份系统在现代社会的瓦解,使得阿Q失去了历史的和现实的存在依据。阿Q在“传”中的历史地位首先成了问题:“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空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阿Q固然入不了传, 而历史名份中的传也不足以支撑阿Q的存在了;同样,阿Q也入不了赵太爷的本家,甚至连姓名和籍贯也丧失了,中国泛宗族的身份系统对阿Q也失去了意义。阿Q生存的失据及其对失据的忧虑,实在是中国人在这个时期里的真实感受。 阿Q属于什么身份,长期成为人们讨论的热点, 结论往往莫衷一是。实际上,鲁迅所表现的,恰是阿Q ——这个民族在近代社会丧失了身份依据的状态,不管他是否明确地意识到,这样的焦虑感一直或隐或现地贯穿于这部作品之中。 尽管阿Q及其“族群”有过悠久、复杂而值得骄傲的身份关系, 但是,在现实竞争中,历史的身份似乎已经不能支撑他们的生存,也失去了现实的意义。“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 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他只能以“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论证自己的存在意义。这样的情景,有如遗老们对固有身份的恋恋不舍,以及用幻想中的虚荣抚慰破落的现实。 阿Q一直努力地寻找身份的落脚点, 几乎到了不论什么行状都可以衍化为自身存在的优越条件。此时,阿Q 头上的癞疮疤可以成为“你还不配”的一种高尚光荣的癞头疮,成为支持他存在的优越的证据。它使人想起了这一时期各种思潮学说纷纷扬扬的状况:国粹、国性、国学、孔教、灵学、拳经、节烈……,这些民族特有的国粹正是人们在茫然失措中迫不及待寻找的精神支撑点;同时,西方的各种主义学说也被借来支撑自身的存在,各种标准似乎都失去了权威,各种立场都可以因为需要而变换。在皇权崩溃前后,这似乎是一个身份权力真空的时期,生存的失落感弥漫于社会之中,造成了社会精神的普遍的惶惑和恐惧。 为了寻求身份,鲁迅对人们所依据的立场和标准极为敏感。他十分生动地表现了阿Q在立场选择上的特征。阿Q的立场可以根据需要而变化:他可以站在未庄人的立场上鄙薄城里人把长凳叫条凳,也可以站在城里人立场上看不起乡下人不会“叉麻酱”;他可以在挨打时把自己置换为老子和虫豸,在精神的胜利中暂时安慰失据的忧虑,也可以在欺侮弱小时成为十分得意的胜利者。身份立场的游移,是否意味着民众在现实生存立场选择上的游移不定。 革命,使阿Q燃起了重塑身份的希望, 当他将自己确立于革命党的位置上时,便感觉到自身的另一种意义:“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想要什么就要什么,这是革命党的身份所蕴含的权力。象阿Q 这样一无所有的人,以革命而改变身份的欲望和可能是很大的。他向往和热衷革命,欲以革命而获得物质和精神的满足,以革命来奠定自己的权力身份。当他革命的权力被剥夺——洋先生不准他革命,革命的圈子将他排斥出去时,他才感到了真正的悲哀。确立身份的机会和权力丧失了,存在的意义也丧失了,他在现实和历史中变得一无所有,他最终的命运,被一个画得不圆的圈——一种在这个文化定势中所形成的力量给圈定了,这就是鲁迅看到的中国民众的命运结果。 阿Q最终没有找到自己的身份位置,或者说,阿Q的身份就在于无法落实的虚无之中。过去的成规至少在精神上瓦解了,现实的和未来的成规尚未形成,人们生存于虚无之中,人的行为成为无所依托的没有“意义”的存在方式,这恰恰是中国人在这一时期的现实状态和心理感受。 然而,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一个民族或种族长期形成的文化价值是根深蒂固的,它已经融化于民族的生存行为之中,它可以有所变化,但要从根本上变革它几乎是不可能的。尽管辛亥革命推翻了皇权形式,而对固有的身份关系的认同仍然延续下来,主宰着国民的心理,这是鲁迅看到的国民性中极为悲哀的情状。的确,当闰土恭敬地对他叫出一声老爷的时候,他被震撼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被这套无法摆脱的身份法则固定下来。他们之间隔着的一层可悲的厚障高壁,很难逾越。在这篇作品里,鲁迅表现出对那种纯正自然,不曾被玷污的人的关系的向往,他用了相当多的篇幅怀念这样美好的关系。然而,无拘无束的少年的美好关系被扭曲了,生活在这个法则圈子里的人,谁也无法摆脱它的束缚。这样的身份法则甚至渗透到阴间的秩序中,成为扼杀阳间生灵的利刃。祥林嫂就是被这柄看不见的利刃所扼杀。 在当时的中国,更多的小知识分子,如鲁迅笔下的孔乙己、陈士成们,却在生存失据的状态下沦落,走完了悲剧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