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往昔:逐“新”情结何以难消解 人们不会忘记,20世纪的最后十年,在商品大潮的冲击和挤压下,中国的小说创作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和挣扎。寂寞的文场上,小说家们有着极为悲壮的超常表现:一个接一个的文学潮汐不断涌流,一个接一个的“炒红”作品风靡文坛,一个接一个的新人递领风骚,一个接一个的小说旗号此伏彼起,真是“似曾相识燕归来”,“乱花渐欲迷人眼”!在这林林总总的小说创作潮流中,一批标新立异的“新”字号思潮给人们带来了高远的期许和短暂的激动:新历史、新都市、新乡土、新市井、新女性、新军旅、新知青、新体验、新状态、新武侠、新法制、新闻、现实主义冲击波(当然是新现实主义的!)……“你方唱罢他登台”,甚至“你没唱完他上台。”走马灯式的小说更新,快节奏的自然淘汰,使小说园地喧嚣动荡,使作家读者目迷五采。在这喧哗与骚动之中,人们对小说的走势当然难以作出科学的扫描与梳理,当然难以作出准确的预测与评估。这真是中国小说的“春秋战国”!其实,对这种态势作出巅峰也罢、低迷也罢的结论,显然都失之简单与武断。在尘埃落定的世纪末霞光夕照中,当务之急倒是应该检视、反观一下,抑或是追溯、探寻一下这种小说创作的浮躁病源。病源清晰了,才能通过对个案的剖析举一反三,才能为这十年的小说潮流作准确定位,才能对浩如烟海的小说文本作恰切评判。 本着这样的初衷,我们将审视的眼光投向了肇始于80年代末的新写实小说,力图通过对新写实小说崛起的时代因缘、艺术品位、阅读效应、文学影响的探索,总结其成功与缺失,为小说创作的跨世纪腾飞提供殷鉴。 应该说,在那时的文坛上,再没有比新写实小说的处境更尴尬的了。接连不断的研讨、铺天盖地的宣传、读者颇高的期望,与天南海北难布战阵的艺术群落、千呼万唤终难面世的宏篇佳制,形成了那么强烈的反差——这些,铸成了新写实小说当年的现在时态势。作为新写实小说的那些主将,无疑也处在焦灼之中。他们如同一度为国人抱憾的运动员一样,虽然想重抖雄风,一鸣惊人,却总是难以超越昨日的辉煌。种种情势说明:新写实小说远非成熟的流派,过高的评估无助地于它的发展;它是亟待实现自我超越的、仍需不断调整完善的小说艺术。历史证明,恰恰是对它的浮夸,浓化了作家们的逐“新”情结。 历史契机:被拖下产床的“宁馨儿” 新时期以来,在奔涌澎湃的文学海洋中,新潮评论家们无疑是推波助澜者。他们以其特有的敏感洞幽烛微,捕捉着文坛的蛛丝马迹。呼唤着一次又一次的文学轰动。评论家们在新时期的文学发展中,确实功不可没,然而,渴望标新立异、追新逐奇的敏颖和急切,又常常使其有揠苗助长的举措。往往出现这样的情况:一种文学倾向刚刚浮现,评论家们就争相论证和认同,似乎不这样不足以显现评论的睿智和品位。于是,新时期文坛上就涌现了“茫茫九派中国”的诸多文学现象或文学流派,使人目不暇接。这些,有的是对存在的天才发现,有的不过是虚光幻影、过眼云烟,有的则是刚刚萌芽的胚胎。对新写实小说的发现,当属于后一种。 1987年,历史为新写实小说的脱颖而出提供了难得的契机。当时,小说创作面临着极为严峻的形势,步入了必须转轨的临界点。一方面,肇始于1977年的伤痕、反思等现实主义小说逐渐开始落潮,不见了当年恢复现实主义、返归作家主体时的声势。它对现实生活那传统的把握方式,在审美创造中那刻板趋同的范式,使其失去了初始的轰动效应。小说创作的主体,那批归来的现实主义作家们,生活的库存和艺术的创造也都需要补充和调整。从接受美学角度来考查,整个社会已经处于接受饱和点,原有的共振度已经很难与读者新的审美需求相契合。另一方面,闯入文坛的小说新生代所奉献的探索成果,例如先锋小说、寻根小说等大受冷遇。他们在欧风美雨中得到的艺术启蒙和借鉴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那些波诡云谲的小说技法很少被大家认同,难以形成“召唤结构”。这样,小说的输出与接受出现了断层,作家的主体热情与读者的阅读效应呈示了落差。对此,作家忧虑,评论家更忧虑,迫切希望小说调整自己的视角,热烈呼唤迥异于前者的新体小说出台,以迅速打破雾重难进的寂寥和沉闷。 就在这时,武汉的两位女作家方方和池莉分别发表了《风景》和《烦恼人生》。敏锐的评论家一下子嗅出了嬗变的信息。那惊喜过望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些小说的非同凡俗以至戛戛独造之处就在于,它们把焦点对准了芸芸众生、平头百姓,赤裸裸地展示了他们的生存本相。这在当时是颇具冲击力和刺激性的。你看,现实主义小说多是在讲述过去的存在,咏唱那理想的歌吟;寻根小说在溯源那洪荒的往古,倾吐怀旧的情结;先锋小说常把读者引向黑暗的真空,探求精神的荒野,而《风景》、《烦恼人生》则描绘了人间烟火、平民百姓的人生风景线,叙说了凡夫俗子的辛苦遭逢。可谓“生正逢时”!兴奋不已的评论家们匆匆将尚没定名的“宁馨儿”拖下产床。艳羡至极的先锋作家们也纷纷加盟。一时间,似乎小说结束了“烦恼人生”,前方出现了绚烂的“风景”。 除此,读者期盼的社会心理,也是它早产的原因之一。首先,平民追求的务实心理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一段时间内,现实主义曾被曲解为急功近利式的图解政策和阐释理想,小说中的生活离读者越来越远,典型人物使读者越来越陌生,由此,读者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加之改革在中国引起的巨大震荡,广大读者再不象从前那样沉湎于理想的陶醉之中,务实心理得到了普遍强化,这就使平民的艺术追求急剧膨胀。因此,当展示了平民人生的作品问世,当平民们须臾难离的油盐酱醋、生老病死乃至物价、工资、住房、资金、子女、爱情、性等问题出现在作品中时,他们必然投以极大的关注。其次,自我价值的观照心理也是其中不可忽视的因素。马克思说过,所谓审美,就是人“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97页)。对于小说的阅读,也是如此。不少读者就是通过阅读作品来直观自身的。在直观自身的过程中,他们对自己的人生命运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更透彻的感悟,从而确立新的人生目标,借以实现自我价值。以平民为描写对象的小说恰恰给了他们这方面的满足,这怎能不使新写实小说洛阳纸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