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冯至诗歌的评价,“独特”两字是必不可少的。正因其“独特”,他的诗歌没有被划归于中国现代诗歌的任何一个流派中。多年以来,对于冯至诗歌的研究,总是处于一种边缘的位置。这种“边缘”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指冯至的地位虽然得到极高的评价,但总的说来是学者的光芒超于了诗人的光芒;二是指对其诗歌的评价,多重在诗艺的创新方面,却少有对其诗歌厚重的文化内涵的发掘。正如郑敏先生在一次访谈中所说:“我认为冯先生的十四行诗至今没有得到它应有的评价。他的十四行诗受到很多尊重,而真正理解他的十四行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的文字十分朴素,但是其中蕴含的深层的文化积淀,融合了西方的哲学和他所崇拜的杜甫的情操。他的诗是深厚的文化产物,达到了中国新诗的最高层次。”(注:郑敏:《遮蔽与差异——答伟明先生十二问》,载于《诗双月刊》(香港)第33期,1997年版,第46~47页。)这里谈冯至的标志性,主要是指《十四行集》的标志性,特别肯定这部诗集在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上光芒四射的中心位置。《十四行集》标志着诗与哲学的结合,标志着现实和艺术的结合,标志着中西文化观的结合,标志着中西诗艺的结合,标志着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成熟。 一、诗与哲学的结合 《十四行集》是一部诗集,却真真切切地体现了一种生命哲学。在这部由二十七首十四行诗组成的诗集中,我们可以很深刻地领悟诗人对于生命的形而上的整体性的哲学思考。他在对于生命、生存、生死问题的认识上都达到了一种哲学的高度。但它们又的的确确是真正的诗,真正的好诗。让我们来仔细读读其中的第三首《有加利树》: 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 ——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 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 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 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 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 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 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 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 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 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注:冯至:《冯至选集》(第一卷),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25页。) 在这里,“有加利树”成为生命永恒的象征,诗人以此肯定人的生命的自觉有为,肯定生命的坚韧充实,表现了正视生命、超越生命的哲学态度。但全诗以“树”的形象展开,用朴素而贴切的语言形象化地描绘生命的庄重和永恒,没有任何一个抽象的哲学术语,却给人以深刻的哲学启迪。他把感觉与智力、诗情与哲理这些看似矛盾的力量有机地融合起来。这种诗与哲理的结合是既有悖于中国诗歌传统的,也是有悖于西方诗歌传统的。中国诗歌一向以“主情”为主,论诗必重其情感;虽宋诗以理入诗,但多为后世诗论家诟病,不算作诗之正道。在西方诗歌传统中,诗与理性思维也是相互对立的。意大利哲学家维科的观点很有代表性,他认为:诗人可以看作人类的感官,哲学家可以看作人类的理智。哲学的功能是把心灵从感官那里拖走,而诗的功能却把全部心灵沉浸在感官里。(注:[意]维科:《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因此,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既是诗人,又是哲人。但西方诗歌发展到20世纪,诗与理性的传统对立开始打破,这就是以艾略特、瓦雷里、里尔克为代表的现代主义诗人开创的新时代。在中国新诗史上,较早把感性和理性、诗与哲理融合起来的诗人是卞之琳,但他的创作试验的成分较重。真正能与西方现代诗人一样开创新时代的当是冯至,他是一个“从敏锐的感觉出发,在日常的境界里体味出精微的哲理的诗人”(注:朱自清:《新诗杂话》,三联书店1984年出版,第24页。),他写出了中国新诗史上以前未有的“沉思的诗”。 二、现实和艺术的结合 冯至是一个比较纯粹的诗人,无论是从他本人的气质,还是从他的诗来看。但他从未忽视关注现实,特别在他创作《十四行集》的时代。他在回忆《十四行集》的创作经历时说“在抗日战争时期,整个中华民族经受严峻的考验,光荣与屈辱、崇高与卑污、英勇牺牲与荒淫无耻……等等对立的事迹呈现在人们面前,使人感到兴奋而又沮丧,欢欣鼓舞而又前途渺茫。我那时进入中年,过着艰苦穷困的生活,但思想活跃,精神旺盛,缅怀我崇敬的人物,观察草木的成长、鸟兽的活动,从书本里接受智慧,从现实中体会人生,致使往日的经验和眼前的感受常常融合在一起,交错在自己的头脑里。这种融合先是模糊不清,后来通过适当的语言安排,渐渐呈现为看得见、摸得到的形体。把这些形体略加修整,就成为一首又一首的十四行诗”(注:冯至:《文坛边缘随笔》,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版,第102页。)。由此可见, 冯至并非是为了写诗而写诗,他正是因关注社会才有感而发。联想到他在西南联大七年的生活和工作历程:他与联大有进步思想的文艺社团冬青社联系密切,他经常参加联大师生举行的各种为抗战和民主而作的讲演,他在危险关头保护受到反动政府迫害的进步学生;他在战争最艰苦的年代,开始研究杜甫——“使人在困苦中得到安慰,在艰难中得到鼓舞”(注:冯至:《冯至学术精华录》,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400页。 )的爱国诗人杜甫,我们更能理解他在诗中表现的入世关怀精神。他在《杜甫和我们的时代》(1945年)一文中说得更为明白:“我们所处的时代也许比杜甫的时代更艰难,对待艰难,敷衍蒙混固然没有用,超然与洒脱也是一样没有用,只有执著的精神才能克服它。这种精神,正是我们目前迫切需要的。”(注:冯至:《冯至学术精华录》,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5页。 )在《十四行集》中第六首《原野的哭声》、第七首《我们来到郊外》、第九首《给一个战士》都是具有较强的现实针对性的。而写蔡元培、鲁迅、杜甫、歌德和梵诃的五首十四行诗,也都比较含蓄地表达了对现实的关注。冯至还写了有加利树、鼠曲草、驮马、初生的小狗,这些极平常的事物,在冯至的诗中却都有它们的超乎平凡的,永远而又普遍的含意。正如李广田的评价:“诗在日常生活中,在平常现象中,却不一定是在血与火里,泪与海里,或是爱与死亡里。那在平凡中发见了最深的东西的,是最好的诗人。”(注:李广田:《李广田文学评论选》,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