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文学的价值问题已经无可回避地摆到我们的面前来了。自从新时期女性文学蓬勃崛起、日益茂盛、渐成气候以来,它一直是中国文坛关注的焦点,投向它的目光非常复杂,其中固然不乏理解、支持和赞赏者,但不理解、误解甚至漠视、歧视者也不少,他们对女性文学的存在及其价值甚表怀疑,仿佛女性文学是一群好事者人为制造出来的,并无独立的必要,亦无存在的价值,甚至会引起文学世界中的性别矛盾和性别对抗。面对着这些目光,我们需要澄清,需要讲话,需要沟通。 上 我认为,女性文学的存在至少有三个原由。 首先,女性文学是文学生态从两性极不平衡走向平衡状态的必然产物。我们中国古代的文学女子早就对女性在文学中的艰难境况有深深的体会和重重的叹息,唐朝女诗人鱼玄机用“自恨罗衣掩诗句”的经典诗句非常形象地概括了这种境况。事实上,古今中外的所有文学史,无一不在显示着男性的富足和女性的贫乏。女性一方面在文学中处于缺席和沉默的状态,另一方面在生命本原中蕴藏着丰富独特的文学创造力,她们并不满意男性的代言,在经历了漫长的“罗衣掩诗句”的时代以后,她们终于用自己的声音来诉说自己的心灵,让女人写女人,女人用女人的方式写,这是一种与男性有所差异的文学声音。女性生命因文学而焕发光彩,文学因女性的风格而倍添风姿,从而更加丰富,更加多样起来,而这本来就是文学所追求的目标。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可能改变文学生态的两性不平衡的状态,才可能使女性从文学的贫乏变为文学的富足,才可能使文学多一种方式,多一种个性。女性文学的存在,显然符合生命发展的规律、文学发展的规律,正如伍尔芙所说的那样:“女人几百年来都是坐在屋里的,所以到现在连墙壁都渗透了她们的创造力。这种创造力和男人的创造力大不相同。假使阻止这力量的发展或是浪费了它,那我们可以说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因为这创造力是数千年来最严厉的规矩换得的,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代替。假使女人像男人那样写,像男人那样生活,长得像男人,也是十分可惜的事,因为既然两性都不是很完美的,再想想这世界之大,其变化之多,我们要只有一性,怎么能对付呢?”(注:伍尔芙:《一间自己的屋子》第143页、55页, 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6月版。)在文学中, 如果让男性的声音淹没女性的声音,或者让男性的声音代替女性的声音,或者使女性的声音变成男性的声音,都会使文学生态失衡,只有双声合唱,才是理想的文学。 其次,我们还应该看到,女性文学具有独特的认识价值,能够更好地认识女人,从而更好认识人,认识人类世界,因为正是它把性别视角带进了文学,为文学带来新的话语空间。对人来说,性别是最根本、最本质的自然属性,它不可能改变,不可能抹平,人除了是社会的人、个性的人以外,还必然是性别的人。在性别问题上,我们曾经有过性别歧视的强大的文化传统,但是我们缺少公平的、公正的、客观的、科学的性别文化积淀。不平等的两性关系已经存在了几千年,用伍尔芙的话来说,那就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几千年来,妇女都好像用来作镜子的,有那种不可思议微妙的力量能把男人的影子反射成原来的两倍大。”(注:伍尔芙:《一间自己的屋子》第143页、 55 页, 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6月版。)在性别歧视的社会中, 在性别歧视文化的影响下所产生的文学,对性别角色的认识和表现,特别是对女性的认识和表现,存在着严重的误区和不少的盲区。女性作为被陪衬的一方,作为被歧视的一方,在文学中往往不能得到真实的、完整的、具体而微的表现,不但“罗衣掩诗句”,而且“诗句掩罗衣”。而女性文学浮出历史的地表以后,不仅可以把“诗句”还给“罗衣”,还可以把“罗衣”还给“诗句”,在“诗句”中见到真实的“罗衣”。 女性文学是女性从自身的生命体验出发去从事文学创作,是以女性意识的觉醒和确立为基础的,女性意识包含着人的意识和性别意识,即意识到女性作为人的角色、地位与价值问题。女作家能够在文学中描述自己亲身体验的女性精神、身体的独特的感知领域,女性文学的优势和价值也正在于此。当女性文学把性别视角引进文学时,不仅必须强调女性,也必须强调女性和男性的共同人性以及平等、合作与和谐的关系。女性文学决不排斥和抗拒男性,更不步入另一种性别歧视的泥潭。与其说女性文学把男人作为敌人,不如说女性文学试图让女人和男人都成为更加美好的人。女性文学在同时寻找和表现男女两性的差异和平等,即“在差别上平等”,而文学本来就是以差异为基础并谋求平等的,因此,女性文学既有独特的价值存在,又与文学的普遍本质和精神相一致。 另外,女性文学是以女性自我认识、自我实现为宗旨的文学,与女性的人生密切相关,对提升妇女的地位起到积极作用。妇女地位的提升,既取决于外部环境的改善,也取决于自身素质的提高。而女性文学在解剖这个世界的同时也在解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对女性生存、女性命运的关注和焦虑,是它特有的艺术张力,这种艺术张力使它变得敏锐起来,能够洞察女性生活、经济、历史、文化中的不利地位,在两性关系中的弱势处境,也自我反省女性的种种不真不美不善的行为方式和心灵杂质,去自我发现女性潜在的能力、才干和美质。我们所憧憬的是每个个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生命潜能都可获得发挥的环境,我们所渴望的是男女携手一起成长。女性文学具有提升妇女地位、实现女性自我的独特价值,与人类的价值目标是休戚相关的。 总之,女性文学是对以往文学的一个补充,一个必不可少的补充,也是一种发展,一种有利于完善人性的发展。它所写下的每页都在证明存在的必要,都在体现存在的价值。 下 那么,让我们来翻开中国新时期的女性文学那一页。 从中国女性文学的成长历史来看,这一页至关重要,它宣布“罗衣掩诗句”的时代真正结束了。在本世纪初的“五·四”时期,中国女性文学的群体性兴起,已经向这个时代发出了致命的一击,但当时大多数中国妇女依然没有走出封闭的庭院,获得学习和就业的机会,也就不可能结束“罗衣掩诗句”的时代。到了本世纪中期40年代末,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程度有了很大的提高,但由于文学都被纳入了革命的框架,而女性化被认为与革命化相对立,为革命所不容,是革命的对象,女性的创作也就每每受到批判。此时虽然解决了女性可以写作的问题,却没有解决女性写作的自由问题。只有到了70年代末,女性才获得写什么和怎样写的自由,真正结束了“罗衣掩诗句”的时代,迎来了80年代到90年代持续发展的新时期。因此,中国文学的新时期亦是女性文学的新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