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五个话题也就是女性写作的五个悖论,是我们在女性文学批评中经常遇到的,有时候论者倡扬一端而排弃另一端,思维呈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状态。我个人有一度也陷于这样的思维状态中。后来我认识到,二元对立的思维是一种线性的思维,在丰富复杂的客观事物面前是远远不够用的,而且很容易使我们误入歧途;必须对这种思维状态进行整合,在此端和彼端之间寻找一个结合点,走出线性思维的怪圈。我对以下五个话题的思考即是基于这样的寻求,如果在寻求过程中还依然在线性思维的怪圈中徘徊,那么我将继续寻求! 其一、性别意识和超性别意识 性别意识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它既指女性意识,也指男性意识。但我这里所说的性别意识主要是指女性意识,因为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历史,男性意识是显在的,而女性意识却是被压抑的,因而不存在需要张扬男性意识的问题。这就是我所说的性别意识主要是指女性意识的原因。既然如此,为什么又不干脆说是女性意识而说性别意识呢?那是为了便于与所谓的超性别意识相对应。 女性写作之所以区别于男性写作,是由于它是一种具有性别意识即具有女性性别意识的写作,我想这恐怕不至于有太大的歧义。事实上这正是八、九十年代女性写作较之以往的一大跨越。长期以来,我们的女性写作基本上是缺少性别意识的写作,“中性化”和“无性化”是普遍的倾向。从丁玲在延安时期所写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到草明在建国以后所写的《乘风破浪》,一直到新时期初期谌容所写的《光明与黑暗》,都是这样的作品。我这样说并没有否定这些作品的意思,“中性化”或“无性化”的写作也会产生一些优秀或比较优秀的作品。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们的女性写作长期缺乏性别意识的觉醒。这当然有相当复杂的历史背景,恕我略而不谈。 性别意识的觉醒应该是新时期以后的事。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发展,人的问题的重新被提出,人道主义的声浪日高,性别意识也随之苏醒了。八十年代初期,张洁和张辛欣的一些作品率先表现出这样的倾向。张洁的《方舟》已经被公认为是女性主义写作的典型的文本,三个同病相怜的女性在“诺亚方舟”里的境遇,喻示着当代女性生存的困境,以及她们对男性的失望和排弃。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在展现女性的焦灼和生存困境的同时,还表现了女性与男性在同一地平线上的竞争,女性企图从“诺亚方舟”突围出去的愿望,也具有鲜明的女性主义倾向。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在王安忆的“三恋”、《岗上的世纪》和铁凝的《麦秸垛》、《玫瑰门》等作品中,也表现出鲜明的女性主义意识,但却没有张洁式的偏执。至此,中国的女性作家作品中所表现的女性主义倾向,其资源背景主要是中国七、八十年代以来的思想和文化变革。 到了九十年代,特别是1995年第四次世界妇女代表大会前后,情况则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出现了性别意识的大面积的苏醒,许多女作家、特别是一些年轻女作家的作品,都表现出鲜明的女性意识或女性主义意识,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被命名为“女性狂欢节”和“女性高潮体验”的局面。一种被指称为“个人化”和“私人化”的女性写作堂堂正正地走进了文坛。对个人的生存体验和生命体验(包括性体验)的书写、对个体欲望的书写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许多女作家都寻找到了书写这种体验和欲望的个人化的话语方式。陈染、林白、海男、徐小斌以及一批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的名字频频在媒体曝光。此时性别意识苏醒的资源背景显然与七、八十年代已有所不同,一方面是对世妇会的呼应,另一方面则是对西方女性主义(女权主义)理论的借鉴。 所谓超性别意识,似乎与性别意识是对立的,然而实际上,这是一对相反相成的悖论。超性别意识是以有性别意识为前提的,它是性别意识的一种提升,但并不以抛弃性别意识为代价。按照陈染《超性别意识与我的创作》一文的观点,超性别意识应该有三层意思:一层是指爱情,“我的想法是:真正的爱超于性别之上”,“异性爱霸权地位终将崩溃,从废墟上将升起超性别意识”,这里讲的实际上是一种同性爱或同性恋,是为她的作品写的“姐妹情谊”所做的一个注脚;另一层是指“一个作家只有把男性和女性两股力量融洽地在精神上结合在一起,才能毫无隔膜地把情感和思想传达得炉火纯青地完整”,这里指的是把两性融合起来的一种写作姿态;三是指“一个具有伟大人格力量的人,往往首先是脱离了性别来看待他人的本质的,欣赏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是超出性别的。单纯地看到那是一个女性或那是一个男性,未免肤浅”,这里指的是要以超性别意识来看待人、欣赏人。其实,类似的话其他女作家和女评论家也曾说过,比如铁凝讲过“双向视角”、“第三性视角”(《铁凝文集·玫瑰门·写在卷首》),王绯讲过女性文学批评的“两种眼光(女性的眼光和中性的眼光)”(《女性与阅读期待》),等等,不过都不像陈染说得这么尖锐、这么明确,并且直接使用了“超性别意识”这一语汇。 无论是陈染还是铁凝、王绯,她们都没有否定性别意识。恰恰相反,她们自身的写作都是具有鲜明的性别意识的写作,但又是超越了性别意识的写作。女性主义批评家崔卫平甚至在她的文章中宣称自己是“男性主义者”,她说:“我所说的‘男性主义’,是经过了女性主义的男性主义,是分享了女性主义话语的男性主义;作为一名新的男性主义者,不管其是女人还是男人,都要走完女性主义的全部历程,并始终同女性主义并驾齐驱。”(《我的种种自相矛盾的观点和不重要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