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50年代初,曹靖华写过一篇散文《三五年是多久》,我是在中学课本上读到的。时隔多年,文章的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作为标题并在文章中反复出现的这句问话,却留在记忆深处。我面对的应该是与此相联系的一句:50年是多久? 我比较重视50年这一时间概念。50年,半个世纪,历史长河中不过匆匆一瞬。世界历史上有过著名的“百年战争”,50年只算打了小半场战争,输赢未分。可是,对于一个人来说,50年几乎是他有效生命的全部。人的视野有限,记忆有限,离得太近或太远都看不真切,记不清楚。50年,恰好提供了一个不致忘却而又便于审视的距离。何况我们刚刚走过的50年,确实具有历史上无可比拟的认识价值。对于我们,这50年不仅是文字上的一段历史,也是个人经历所在,情感世界所在。我们成长于斯,歌哭于斯,生命的追求与心血都和这50年的风风雨雨绞缠在一起。 当我们进入50年的散文世界时,曾试图理出一条线索,以散文作品重现历史的脉络。哪怕仅仅是普通人的心灵的历史。然而,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是尊重历史,还是尊重散文?50年的历史是连贯的,50年的散文却是断续的。如果尊重历史,从散文角度将看到许多不伦不类的畸型儿;如果尊重散文,则50年的概念只剩下一个空泛的框架,中间的填充物支离破碎,不成体系,更有多处空白,何谈脉络!两者权衡,只有选择后者,这也就等于选择了破碎。如果说文学是历史的一面镜子,读者现在看到的只能算作这镜子的一些碎片。只要不翳,碎片也具有镜子的功能,相对于镜子的脆弱,碎片也许更坚韧一些。不过,与碎片的对话,只能是断断续续的。 本世纪第二个10年兴起的文学革命,催生出现代意义上的小说,诗歌和散文。新文学的第一篇小说和第一批新诗,在文学史上都有定论,惟独散文,至今难以说清哪一家哪一篇为其发端,不是缺乏资料记载,只是难以划清一般白话文与具有独立品格的白话散文之间的界限——现代散文的轮廓从一开始就是不确定的。“新文学中白话散文的成功比较容易,却也比较迟”(周作人),“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鲁迅)。这些关于现代散文的论述,其实都透出散文文体特征的某些信息。比起诗和小说来,散文更直接地联系着人的内心世界,他几乎和人的内心一样宽阔无边。然而它也具有自己的特质,这特质主要并不是语言形式的某种规范,常表现为作家心理个性在语言风格上的投射。因此,白话文的出现和现代散文的诞生,中间需要一个较长的酝酿过程,这也是作家的心灵解放和个性熔冶的过程。一旦成熟,散文的崛起并不表现为个别作家的个别作品,而是一批心灵形态和文字风格各不相同的作家的出现。20年代涌现的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等一大批有鲜明个性的作家,将现代散文推向了发达的极致。正如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所述:“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我们头脑中的现代散文概念,就是这些具体作家的具体散文样式,是他们赖以独立存在的个性。以此为参照系来观察近50年来的散文,可能会清晰一些。 现代散文的黄金时代在抗日战争的炮火声中终结。战争有战争的逻辑,一切为了前线,救亡是第一位的。文化人或投笔从戎或以笔做枪,加入救亡行列。单一的价值取向无法提供散文小品原来的土壤。报告文学、特写应时而兴。其间,也有过“重振散文”的呼号,终因不得根本,未见实效。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个新的时代开始。新的时代需要新的文学,“一切终得变”(沈从文:《致吉六君》)。按照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的设想,中华民族的新文化是“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这是一条广阔的道路。建国后,开展大规模经济建设的同时,思想文化战线却斗争连绵不断,战争时期的价值法则仍在规限着观念形态。在这样的背景下,散文发展的艰难与多舛是不可避免的。散文作家中除极少数保持原来的写作心态,偶有新作,多数在换笔过程中转用较少涉及内心的特写形式。社会转型期对人的心灵的冲击及其所呈现的复杂矛盾的状态,在当时的散文中,基本没有留下痕迹。如果说,1957年以前,杂文写作有一个短暂的兴旺期,散文小品则需要较长的孕育调整过程,这个过程常被阻断。直到三年困难时期(1959-1961),实行新经济政策,特殊的经济和文化环境,民族精神在内外压力下的勃发,使散文有了一些生机。杨朔、吴伯箫、刘白羽、曹靖华、秦牧等作家,分别以自己的作品尝试着散文新路的探索。这以后,阶级斗争愈演愈烈,社会生活空间日趋窄逼,人的意识与心路愈益走向极端和褊狭。终致爆发“全面内战”的“文化大革命”。彻底的文化专制导致文化虚无,散文也只有夭亡一途。 “文革”前的散文中,以杨朔在1959-1963年间的作品最具代表性。这是一位文体意识较自觉的散文作家。他主张恢复散文小品以抒情为主的传统,提出拿散文“当诗一样写”,“寻求诗的意境”,动笔时“再三剪裁材料,安排布局,推敲字句”。他力图在自己的作品中将时代的内容和美文的形式相融合,创造新的散文样式,因而他的作品也就最鲜明地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和局限。杨朔在散文艺术中的探索是不容忽视的。他熔炼古典诗词的典雅和当代口语的简洁所营造的语境,因便于接收和模仿,对当时以至后来的散文产生较大影响。有意思的是,杨朔散文本有相当数量以国内生活为题材,他却在自己两部主要散文集的后记中强调其作大抵是“一些国际题材的散文”,不知是否另有隐衷。杨朔具有一个诗人兼记者的敏感,1961年出版《东风第一枝》时,对自己的文字还是充满了自信,1963年为《生命泉》出版所写“附记”中,却曲折透出隐忧,并埋下自我保护的伏笔:“读者也许会怪我说,从这本集子里,看不出斗争的尖锐化。说得对。……但愿有一天,写作条件能允许我弥补这种缺陷。”果然,斗争的尖锐远远超出作者的想像,在蓄势待发的“文革”狂潮面前,任何个人的敏锐或迟钝,都无救于自身。杨朔的散文探索,只能终结于中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