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季节,我们去造访居住在苏州小巷的陆文夫。 带城桥弄的陆文夫寓所,我们在1986年6月曾经来过。 那时正在撰写《陆文夫的艺术世界》。眼前的陆文夫,正受着肺气肿的折磨,原来清癯的脸容十分瘦削,只是两眼依然有神,谈吐依然幽默,指着茶几上的《文艺报》周末版说:“看来《文艺报》正在对老作家作扫描。”接着就告诉我们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高晓声病危,在无锡抢救。他显得忧心忡忡,心绪不宁,挂念着这位“探求者”的同人、多年的知心文友。 高晓声和陆文夫,这两位从吴中大地成长起来的当代著名小说家,是历尽了人间的甜酸苦辣方成大器的,他们从亲身经历中通过苦苦思索所领悟到的人生真谛,是他们拥有的独特的文学资源。他们始终生活在民间,是民间的一分子,却又以知识分子洞察人生的执着态度生活着、思索着,他们是民间的智者。智者在民间,才有可能用文学的语言去创造民间的世界。高晓声之于农民,陆文夫之于闾巷小民,都是极为宝贵的写作者。 心系闾巷小民 苏州的小巷是陆文夫生活的天地、艺术的天地,他的艺术世界与苏州小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谓起于斯,成于斯。陆文夫把它称为“梦中的天地”。 1945年的春夏之际,陆文夫离开了家乡泰兴县,乘着一条木帆船渡过长江,来到苏州,他以作文《故乡的交通》获得高分而考上全国闻名的苏州高级中学。 “腹有诗书气自华”,时年17岁的陆文夫已经饱读诗书,满腹文章。他曾经跟随乡曲儒生秦奉泰读私塾,《百家姓》《千家诗》《论语》《孟子》《史记》《古文观止》一一读过,以后是唐诗、宋词、吟诗作对看闲书小说,早读夜读苦读,直读得老师为他取名为“文夫”。陆文夫曾在给我们的信中写道:“我自小是读《千家诗》(一种选本,那时塾师们都把它作为课本)开始的。我记得其中有‘春眠不觉晓……’印象很深,因为它是写生,那时我的窗外有一棵大桃树,树上有鸟,而我也欢喜睡懒觉。及长便读唐诗三百首,读李、杜、李后主的词,很欢喜陆放翁,也许是本家的缘故,主要是喜欢他那执着的追求,至死不渝。”抗日战争时期,陆文夫在泰兴县乡间和城内就读高小、初中,他是同学之中的佼佼者,能一口气背下许多精采的唐文和宋文,做起作文来一挥而就,不是得甲上就是得甲下,总是全班第一。 当然,苏州的三年高中生活,与陆文夫的创作更有关系。学校的宿舍区一直延伸到沧浪亭,沧浪亭临水而筑,古朴自然,园内园外各有胜景,常常引得陆文夫进去兜兜。而陆文夫借住过半年的耦园,也是一个很有特色的住宅花园,园内有城曲草堂,有黄石假山,有回廊曲径,有池水曲桥,有厅房小阁。苏州园林是如此美,把苏州点缀得像“一首古诗”那样美好,陆文夫深感“她的美丽超出我的想象”。一座座园林对美的发掘和创造,特别是那“仿佛深不见底”的精巧结构,对陆文夫日后从事的小说创作有很深的影响。 而最使陆文夫着迷的是苏州小巷。他喜欢穿街走巷,领略小巷生活气息和文化氛围。各种各样的小巷,各种各样的人间画图:“铺着长长的石板,石板下还有流水潺潺作响……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有的小巷“两边都是楼房,黑瓦、朱栏、白墙”,“临巷处是一条通常的木板走廊”。有的小巷“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这围墙高得要仰面张望”,“这种巷子里行人稀少,偶尔有人拖长着声音叫喊:‘阿要白兰花?’”有的小巷是水巷,“河上的橹声咿呀,天光水波,风日悠悠。”“河两岸都是人家,每家都有临河的长窗和石码头。”茶馆里,茶客清淡,瞎子卖唱,小贩叫卖;河码头,淘米洗菜,捣衣声响,小船交易;石库门里静悄悄,绣娘在绣花;水井边上闹嚷嚷,娘姨们在闲聊。白天,小巷里响起叮叮铛铛的琵琶声;入夜,卖馄饨的竹梆子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闾巷小民的日常生活逐一向他展开,陆文夫由此结下了与小巷的生活之缘。 苏州吸引着陆文夫的还有景德路上的旧书铺,一家挨一家,真是书的海洋啊!苏州这个文化名城,素有刻书、藏书传统,旧书店生意兴隆。陆文夫是个地地道道的书迷,爱书成癖,无奈囊中羞涩,只得专门钻旧书店。花几个钱可以买到一本中意的书,没有钱就想方设法托人借出来看,有时干脆立在旧书铺里看,往往一看就是半天。虽然书店老板娘的脸色很难看,他也并不在意,沉浸在书中真是快乐无边。站在旧书铺看书,腿不觉得酸,饭会忘记吃,直到书店关门,才如梦初醒,依依不舍地放下书籍。厚厚的《铁流》和《毁灭》,就是站在旧书铺里看完的。高中三年,陆文夫接触了十八、十九世纪的欧洲文学和俄罗斯文学,还有苏联文学,看到了一些秘密流传的解放区作品。还读了《大众哲学》《新青年的新人生观》《新经济学》《新民主主义论》等书籍,在这些书籍的影响下,高中毕业后就投奔苏北解放区。 陆文夫到了苏北解放区,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这时,解放战争已接近尾声,也没有如愿奔赴战场,而被分配到华中大学。半年后,他随大军渡江南下,又回到苏州,定居在苏州的一条石板小巷里。21岁的陆文夫,以新华社苏州支社采访员和《新苏州报》记者的身份,又开始走街穿巷了。他钻进不大为人所注意,甚至鲜为人知的生活角落,在那里寻觅报道的对象,经常接触的是普通的工人、劳动的情景。陆文夫感到有写不完的东西,常常在新闻稿发出以后,还是心潮起伏。 利用午间休息时间,他关在一个斗室里,挥笔写出了酝酿已久的处女作《移风》《赌鬼》。其时正值1953年5月, 稿子投寄上海《文艺月报》。这次投稿的结果,陆文夫记忆犹新:“首投未中,原稿奉回。可喜的是那原稿中还夹了两张纸的退稿信,一张登记表,信中说我的稿件不用主要是内容不适合当时的需要(我写的是抓赌鬼),但认为我有较好的文学素养,懂得运用形象和文学的语言,是很能写的。”陆文夫当上了《文艺月报》的通讯员,深受鼓励,发愤写作。晚上发完了新闻稿以后,他都埋头苦写,有时候写到天亮,第二天照样骑着自行车去采访,也不觉得累。他的小说终于首次发表了。1955年第二期《文艺月报》在显著的地位登出《荣誉》,以后又发表了赞赏《荣誉》的评论。《荣誉》被译成外文,登在英文版的《中国文学》上。《荣誉》荣获江苏省首届文学创作奖,为陆文夫带来了荣誉。26岁的陆文夫正式登上文坛,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华东分会,1956年出席了在北京召开的全国青年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