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鲁迅在现代文坛上立足之后,就仿佛处于论敌的包围之中。近年来,这一主题成为鲁迅研究领域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热点。在鲁迅所有的论战中,哪场论战是他的“第一次战役”?谁是他可称对手的第一个论敌?鲁迅终其一生没有给予丝毫原谅的论敌又是谁?把所有这些因素综合为一体判断,这个答案不难得出,是陈西滢,即陈源。鲁迅与陈西滢的论战,开了鲁迅与其论敌进行全方位较量的先例。正如“现代评论派”的成员丁西林所称,“我最爱看的,是两个超等的批评家相骂;我怕看的,是两个劣等的批评家讲规则。”(《批评与骂人》)鲁迅与陈西滢之间的论争,也许正能满足像丁西林这样特殊“观众”的苛刻要求。 一、“闲话”与“并非闲话” 鲁迅与陈西滢的第一次真正交锋,是1925年5月30日, 《现代评论》发表陈西滢的专栏文章《闲话》后,鲁迅于当日就写下了题为《并非闲话》的反驳文章,并于6月1日即发表在《京报副刊》上。从此展开了一场“闲话”与“并非闲话”的论战。以20年代中国社会的综合水平,鲁迅如此迅速地做出回应,一方面可以看出陈西滢文章对鲁迅的影响,另一方面也足见鲁迅的“有话要说”到了何等急迫的程度。陈西滢的这篇“闲话”,还引出了鲁迅在三天后的6月2日的另一篇文章:《我的“籍”和“系”》。陈西滢的这篇后在收集成书时定名为《粉刷毛厕》的文章,成为鲁迅后来一系列驳斥文章的重要“资源”。一方面,陈西滢的文章已把“就事论事”的学理批评提高到了水火不容的人格较量的程度,另一方面,陈西滢文章中的一系列名词概念,成为鲁迅一再对之冷嘲热讽时的“武器”。 留心鲁迅与其论敌的交战史会发现,鲁迅与陈西滢的论战,最为短兵相接,相互之间的反应时间也最快。尤其是鲁迅,每从《现代评论》上读到陈西滢的文章,如果认为有话要说,就会立刻写成文章,并迅速在有关报刊发表,如陈西滢的《表功》(也是“闲话”之一篇)于1925年12月12日发表,鲁迅在18日就写成了《“公理”的把戏》一文;陈西滢议论“女师大风潮”中有关女师大与女大之争的“闲话”文章于同年12月26日发表,鲁迅的《这回是“多数”的把戏》在两天后就已写就,发表也不过是三天后的12月31日。其它许多文章情形也大致相同,关于一个问题的往来回应;常常不出一周时间。这从论战的“观赏性”来说,已经足以令处于电子时代的今人看得眼花缭乱了。 与鲁迅相比,陈西滢算不上一个爽快之人,在“女师大风潮”问题上,鲁迅无论是否参与实际运动,态度始终是十分明了的,那就是支持学生反对杨荫榆。陈西滢的态度其实从一开始也有明显偏向,那就是正好站在鲁迅的对立面。但陈西滢并不敢或不愿在文章中明确说出自己的观点,在《粉刷毛厕》这样用喻十分极端的“闲话”里,尽管他已把女师大比喻为“毛厕”,但在个人态度上却总是要绕好几个圈子才能把话说个明白。并且经常是以维护“公理”和“公平”的道德形象出现。在文章中他写道:“女师大风潮,究竟学生是对的还是错的,反对校长的是少数还是多数,我们没有调查详细的事实,无从知道。我们只觉得这次闹得太不像样了。”又说:“如果过在校长,自应立即更换,如果过在学生,也少不得加以相当的惩罚,万不可再敷衍姑息下去,以至将来要整顿也没了办法。”看上去是不偏不倚地各打五十大板,事实上内里的态度从口吻到语气都已十分明了。更不用说他同时认为“校长不能在校开会,不得不借邻近饭店招集教员会议”,“到了这种时期,实在旁观的人也不能再让它酝酿下去,好像一个臭毛厕,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 陈西滢把鲁迅搅到自己的文章里,也不是明火执仗的做法,虽然最后一节都意在指责鲁迅,但开头却还要说明是“闲话正要付印的时候,我们在报纸上看见女师大七教员的宣言。”多少有点吞吞吐吐的意思,但这小小的一段话里,除引用鲁迅执笔起草的“宣言”片断外,一百多字里却出现了好几个被鲁迅一直咬紧不放的名词。计有“某籍”、“某系”、“偏袒”、“平允”、“可惜”、“挑剔”、“流言”等等。这些用词,是陈西滢用来指责鲁迅在“女师大风潮”中的态度的,却被鲁迅反复用来反驳陈西滢自己。 鲁迅的文章不但不隐晦自己的态度,而且故意强化自己的针对性。仅文章题目来看,鲁迅多次将对方文章中的一些关键词放置到文章标题中,让对方一看就知是在与自己对话。“并非闲话”就有三篇之多,此外如“‘籍’和‘系’”(《我的“籍”和“系”》)、“公理”(《“公理”的把戏》)、“多数”(《这回是“多数”的把戏》)、“带住”(《我还不能“带住”》)、“信”(《不是信》)、“管闲事”、“做学问”(《杂论管闲事·做学问·灰色等》),都是鲁迅直接借用对方文章中一些“关键词”,抓住不放,大做文章,显得十分坦然,又往往能击中要害。陈西滢总想以一种无心恋战、顺带提及或无可奈何只能应战的姿态出现,有时候还在文章中流露出厌战和对鲁迅不肯罢休表示反感的态度,鲁迅却总是不管不顾,将陈西滢文章中的每一个论点都要以专门的或旁敲侧击的方式加以批驳。陈西滢也是随着“战事”的扩大才发现,自己遭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一个非胜不可的对手,一个让自己常常处于理屈词穷的窘迫境地的对手。鲁迅在《青年必读书》等问题上遇到的那些论敌可以说并不在同一个量级上,鲁迅也只是做出必要回应后就不再提及,而对陈西滢的论战,则第一次也是最充分地显示了他“韧性”的战斗精神。陈西滢想以“闲话”方式说出的事情,在鲁迅笔下没有一样可当“闲话”淡然处之,“并非闲话”也是鲁迅战斗姿态的一种表现,“不能‘带住’”正是鲁迅并不期望和对方握手言和的一种表达方式。陈西滢乃至整个“现代评论”派,都有点招架不住阵势的感觉。鲁迅的战斗风范,在这场笔战中尽显无遗。 鲁迅究竟是怎样抓住对方的言辞不放,一一攻破的呢?我们不妨通过这些“关键词”在鲁迅文章中的使用来加以说明。 二、鲁陈论战中的“关键词” 鲁迅与陈西滢论战中的一些“关键词”大都出自陈西滢的文章,反而又被鲁迅引用,以为还击武器。我们仅以《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为例,以在鲁迅文章中出现频率来计算和排列,以下名词值得特别注意:“流言”、“公理”(也包括“公允”、“公平”)、“学者”、“文人”、“正人君子”、“可惜”、“偏袒”、“名流”、“通品”、“闲话”、“某籍”、“某系”等等。我们不妨在这里将这些词语做一些个案剖析,看看它们在陈西滢文章中的出处和用意,在鲁迅笔下的反用和含义,以此来分析两位文化人各自的笔战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