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而喻,传记是纪实的,它不同于以虚构为生命的小说;然而,传记又是作者将传主个人历史完整地展览出来且还原其活泼个性的文体这似应了张爱玲的一句话:“历史如果过于注重艺术上的完整性,便成为小说了。” 还原历史是一种限制中的虚构 真实是传记的根本。对“真实”的记录,古代靠史家笔墨、民间口传;现代传媒发达后,新闻似可跟真实同步,高科技更可以留下你活生生的一言一行,乃至一颦一笑。然而史家也就是史家一家的视野,新闻传播虽是多方位多视角多层面,但仍是各有各的偏颇,口传、笔墨、高科技等等都无法穷尽人物事物的全部!是的,无法穷尽的。当人们试图还原历史的真实时,实质上是对“盲人摸象”所见的局部的真实的艺术的整合,是将无数根“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树木艺术地还原为森林。合情合理的想象便是智慧的粘合还原剂。 传主的人生,无论你是伟人名人,抑或凡夫俗子,都是在时代背景中的个人的踪迹。是由传主做过说过留下的回忆积累而成,如自传、日记、书信、文章、谈话记录、照片等文字图片资料,然而这第一手资料就绝对真实么?除了有意的避讳和难言之隐外,传主也不过就是个血肉之躯,因种种原因会有种种偏差偏激乃至谬误,还有记忆的似真似幻!还有表达对本事的无法穷尽和言不及意等等,这是传主本人对自己的人生的第一次描摹,实质上是进行了第一次改写。与传主有关联的形形色色的人物提供的资料,只要看看现在进行时中的对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描摹的差异乃至千奇百怪,就足以明了纪实的艰难。如若遇上好事者的添油加醋甚至颠倒黑白,那就比小说还要小说了。这是相关人对传主的第二次描摹,是第二次改写。等到传记作者的介入,收集、整理资料、发掘新资料,是传记成功与否的基础;相对而言,资料占有愈完整愈丰富愈翔实,成功的可能就愈大。但是,即便所有的零件都具备了,要“组装”成可传神的传主,应该说,还有漫长的道路。这一点,做小说的,多有所认识;而做传记的,却往往掉以轻心。在此基础上的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筛选,大刀阔斧又精巧艺术的排列组合书写,则是对传主生命史的第三次改写了。 第三次是对第一次第二次的审视、解构、汲取和重新整合,如果说传主的自传是他本人惨淡经营衔接起的人生链条,那么他周遭的人的种种回顾,便是一些形形色色的碎片,传记作者总是在作徒劳的碎片的拼图、链条的重构,且力图复活过去的时光过去的人。 复活个人的历史更是一种艺术的还原。还原就是想象在时空中的往回穿越。因为有“原来”的限制,传记作者的想象必须受到所谓的真实的限制,但是,正因为这限制,方在限制中见高手。诚如钱钟书先生所论:“史家追述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大历史背景的文学再现、历史氛围的营造渲染,见传记作者的虚构能力;在寻觅显现传主的踪迹时,作者运用的是自己的认知和感知;作者在资料的框架中丰满传主的血肉时,其实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去“复活”他(她)。不能用简单清晰的移情、同情、憎恨、厌恶等来划分。传记,是传记作者用自己的眼睛去探索别人的人生,用自己的心去体验别人的感受,用自己手中的笔去描述别人的故事。正是限制中的虚构,才使传记有了灵性。虚构绝非捏造,虚构是凭想象进行入情入理的构造。人们并不指责称之为虚构文体的小说中大有纪实的内容,那么,为什么容不得纪实体传记中的虚构呢?英国传记文学理论家尼科尔森说:“个性、艺术、真实是传记文学的三要素。”“真实”放在最后,当有他的道理。 传记作家的主体性不容忽视 惠特曼说过:“我恨许多传记,因为它们是不真实的。我国许多伟人,都被他们写坏了。上帝造人,但是传记家偏要替上帝修改,这里添一点,那里补一点,再添再补,一直写到大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说得真好,这是对传记作者一针见血的批评;却又分明点出了传记作者的勃勃野心和异想天开。传记作者正是胆大包天,敢与上帝比试比试,再捏一个人的人。也许惟妙惟肖,也许一塌糊涂;也许形神兼备,也许有形无神,也许走形走神,也许已经脱胎换骨……但不管怎样,这个“再捏出的人”与“上帝造的人”终归是有差距的。 所谓“传真”,所谓“活泼泼”,关键的关键还是传记作者。 一个传记作者为传主所作的传,只是他个人对传主历经的历史事件、传主的个性、人格等等的一种理解和注释;况且每一个人只能是生活在他的境况之中,各有各的一定的视角视野,你在与传主的资料或更直接与传主本人打交道时,你起初只是一个读者、一个观者,不知不觉中你进入了状态。或许你身不由己,被感动被魅惑;你的视野心甘情愿地与传主的“视野融合”;或许你清醒得冷峻,以一副公正的纯客观的姿态,可是,你在选择这一个作为你要书写的传主时,正是你的感情在左右你。而且愈是遮蔽自我的传记作者,其实愈是主观性强,因为他(她)决不人云亦云,且将自己的情感隐蔽得很深;你理直气壮地让传主的视野融合进你的视野。自然,两种融合并不经纬分明。一不小心,就会出现视域受阻或是盲视! 传主还是那个传主,资料还是那些资料,可是作者的切入的视角、取舍及排列组合,体现的是作者主体的眼光;同时倾注了作者太多的个人情感!如果说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那么,十个传记作家同写一个传主,一定会塑造出十个不同的传主!所以传记文学中,传主已不再是纯粹的传主,虽然是史实的记录,但是传记作者独特的认识和把握,以及感情的或裸露或隐匿的浇铸,传记中的传主便既笼罩着作者的身影,又融汇着作者的灵魂。它是传记作者对传主的人格、性格、大的所作所为小的细枝末节乃至所想的自己的理解和解释。传记作者的这种有言或无言的理解和解释是作者本人对人性的把握。 司马迁的《史记》开创了中国传记文学的先河,司马迁被誉为传记文学的鼻祖。司马迁写《史记》的初衷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我以为贵在“一家之言”,是他对形形色色的人物的理解和解释。当我们阅读《史记》时,的确为《史记》所描绘的人物所感动,可还是更为命运多舛的司马迁的眼光、喷薄的才华所震撼。我是更为后者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