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瓶中之水》、《一个人的战争》,陈染《与往事干杯》、《私人生活》等常被评论家归入“私小说”派作品(下文即称它们为私小说),是近年女性写作中的一种新情况。这个“新”主要不指它以女性欲望表述为主题,且描写颇为暴露乃至越轨;也不指这一表述可能有的逆反传统性别秩序的意义——文明史中,女性欲望较男性欲望受到更重的压抑,越是典型的父权制社会里,两性欲望的释放越显差异。这个“新”主要指的是它作为女性作者表述女性意义敏感的女性欲望,其“性别”的视角却甚为柔弱且迷误。 嘲讽、仇视男性,是近20年女性写作中不难见到的一种偏激之态,私小说于这方面并不示弱,它里面还出现了一些对男性的暴力场面。北诺(《致命的飞翔》)便杀了秃头男人,卜零(《双鱼星座》)则杀了所有的三个男主角(在梦幻中),且方式经过精心设计而不重样。应当也属私小说派的某中篇还构想出一个类似帮会组织的很专业化的“俱乐部”,专割阳具,终于完成割100 条阳具的业绩……私小说是更偏激了。这些男人的罪状主要是色情或与色情共谋。人类文化中,色情符号一直有着羞辱含义,但这种羞辱一般只针对个人,用于批评传统性别秩序,那效力则是可疑的。在中国,对欲望化、色情化的批评,有着丰富的思想资源。不仅儒学,还有舶来的基督教义等,这些性别含义模糊不清的思想资源可能更接近于是男性的,是清廉节俭的男性对骄奢淫逸的男性的批评。叙述在这里还陷入了一层更深的尴尬,由于女当事人其实处于同一的挑逗、应答、放纵中,冲突乃至谋杀的引起,多因床第纠纷与怨恨,一个疑问便产生了:既然都是欲望的、色情的,为何独独男人该受惩罚?“卜零全身心都在享受复仇的快感,在两性战争中,她觉得战胜对方比实际占有还要令人兴奋得多。”个人中心的女主人公的这段感受是一语道破天机,她们所发动的这场“两性战争”原来是一出关于欲望的“游戏”,导源于谁“占有”谁这种所谓“性地位”的纷争。 欲望可以借以表达欲望其后的“政治”。卜零在按丈夫的交待,对“对你有兴趣”的总经理“多聊聊”“多笑笑”时,会“有一种名妓般的感觉”;多米(《一个人的战争》)在与能给她弄到职务与住房的某官员幽会时,很想说“我在想象自己是妓女”。卜零这感觉,多米这诉说的愿望,都已触及对性别等级秩序的揭示,但叙述显得无力也无意深入这种揭示,它对本欲的胶着,与越轨的自然主义式的描绘,一道消解着欲望后面可能有的“政治”。 陈染、林白所写的异性恋多隔代关系。在这些少年、青年女当事人的所见所感中,这些中年男性或“英俊”、“高大健壮”,或“虽年过五十,但仍不失为一个美男子。”显然,叙述意在说明这些隔代异性恋是有性生理年龄依据,女当事人的行为仍是源于女性欲望的。但迄今为止,现实生活中的隔代异性恋仍很难免与她对他的地位、权利、经验、知识、品德等的依傍与崇拜有更多联系。精神分析学所讲的“恋父情结”,所依所据里便有这样的历史文化真象,恋父情结说因而有男权中心结构嫌疑。无独有偶,私小说的隔代异性恋也透露类似的事实,这些中年男性或者是“高干子弟”,或者是“掌有实权的官员”,或者谈吐“深刻,富于哲理”,拥有所谓的“知识权力”……。 “我迷恋父亲般的拥有足够的思想和能力来覆盖我的男人,这几乎是到目前为止我生命中的一个最为致命的残缺。”“我知道我自己,我就是要拥有一个我恋爱的父亲般的男人。”倪拗拗(《私人生活》)的这两段自述,已将这些隔代异性恋解释为就是“恋父”了。从私小说的恋父,很易想起五四女性写作的不恋父。按精神分析学,五四女性写作正最应是恋父的,因为它不仅是女儿的文学(作者多是20岁左右的未婚女大学生,女主人公多为同龄少女与少妇),而且庐隐、沅君、丁玲皆自幼失父。但偏偏五四女性写作不写恋父并且不可能是恋父的,因为它脱胎于“子反父”的新文化运动,因为封建统治层嫖妓纳妾这种两性关系正经常类似于隔代异性恋。新文化运动反封建,包括反对封建两性等级秩序,这便决定了叛逆的女儿们对“父”的贬斥。从五四女性写作这个例子不难感到,关键既不是什么自幼失父,也不是性生理年龄的依据,而是历史文化方面的态度,是理性批判精神的强弱。私小说对恋父的表述是有疑虑,这是它有时又添写“弑父”的原因,但它主要是认同恋父的。 女主人公对镜自审自赏性征,留连不已,是私小说中描绘甚为琐细、重复、占篇幅的场景,与卧室、床榻、浴缸比,镜子成了私小说最频繁使用的道具了。这道具的作用不像是为了认证自己是女身,女人曾被“疏漏”过,但女身无论于历史于现实都未被忽视过。“镜子的最大功能就是使女人产生完美的欲望”。也许从北诺这一感觉,可以把对镜自审自赏性征理解为是在表述对自我——同性的欲望,为女同性恋张本。但是,肖蒙(《与往事干杯》)最初“把自己脱得寸丝不挂”,“拿着一面镜子,对照着妇科书认识自己”,是在“我今生拥有的第一个男人”已闯入,“他的凝视,使我变成女人”之时;倪拗拗类似的行为也是在经历了“高干子弟”的班主任猥亵之后。从两位少女的例子,不难感到,镜子在这里更真实的“功能”,已转向应和男欲,对镜自审自赏性征是与男性色情观照叠合的。 观察到自身性征的出现与完善,敏感到也是期待着它们引起异性的倾慕,这便是青春自我欣赏。女性易于滞留于这种自赏中,而这种滞留会阻碍她的社会化进程,因为既然她可以单凭源于自然的性征而得到男性——社会的倾慕,从而得到相当的基本需要与发展需要方面的赋予,这便难免削弱她在学习知识、掌握技能、追求事业成就方面的追求与努力,而更多地封闭于性爱角色中。男性自然也会产生青春自恋,但多很短暂,不易觉察,因为一样能带来异性倾慕的男性性征,一般难于也无需获取来自女性的社会性赋予,青春自恋因此淡化了。两性青春心理与行为,显然主要是由于男性中心社会结构的存在,而在性质上与人生影响上有明显差别,造成男性社会性主体对女性青春客观的观赏与赋予,女性对这种男性中心色情指认的迎合性自赏与依恋。私小说对女主人公对镜自审自赏性征作浓墨重彩、赞赏性的描绘,使它的女性性欲望表述中夹杂了又一层对传统性别秩序的认同。由于近百年中国民主的、社会主义的革命与建设及其国家与主导意识形态,是将实现男女平等、解放妇女包容并立法化了,现当代中国女性写作的女性主题,无论动态的还是静态的,其主要倾向毫无疑问都关涉“性别”,是持解放妇女或妇女解放的立场的。私小说既然是女性作者动态地表述不乏女性意义的女性欲望,便可以期待其“性别”的视角应当明朗、坚定甚至可能是激烈的,如果不是这样,便反而是一种“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