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图书资料分类法分类号】Ⅰ106 文学艺术就像空气和流水一样能跨越时代与国界。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和古希腊著名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从表面上看并无直接联系,但是,如果我们对《天龙八部》进行原型分析,就可以透过两部作品表层的巨大差异看到它们深刻的内在一致性,那就是《天龙八部》中隐含着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型。 “向后站”:悲剧原型的发现 俄狄浦斯的悲剧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最具有命定色彩的悲剧,俄狄浦斯越是想逃避命中注定的不幸,越是更深地陷入悲剧命运的魔圈,他对命运的逃避与抗争只不过是一次次悲剧性的努力。古希腊著名的悲剧家索福克勒斯根据这个神话创作了震撼心灵的剧本《俄狄浦斯王》,他通过俄狄浦斯的悲剧展示了人与命运的冲突:俄狄浦斯未曾出世,阿波罗的神示便规定他要“杀父娶母”,他的父母忒拜城的国王拉伊俄斯和王后伊俄卡斯特得知神示后就在婴儿脚上钉了钉子,把他抛在喀泰戎山上,想让他死去。后来科任托斯的国王和王后收养了他,并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不幸的俄狄浦斯自己也受到神示的折磨,为了逃避命中注定的不幸,他离开了科任托斯的父母,然而在流浪途中他与一位老人发生了争执并杀死了老人。他来到忒拜城时,城邦正遭受斯芬克斯的灾难,他解决了斯芬克斯的难题,拯救了忒拜城,并娶了丧夫的皇后伊俄卡斯特。可是忒拜却再次遭到了瘟疫和旱灾,神示是因为杀害拉伊俄斯的人还没有受到惩罚。正直的俄狄浦斯决心捕捉元凶,但结果却发现罪犯是自己,而且伊俄卡斯特就是他的生母,他戳瞎了双眼,自我流放,以消除城邦的灾难。然而俄狄浦斯是无辜的,他是在无意中犯了逆伦的大罪,而且这完全是阿波罗预言过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是他所遭受的惩罚却是那么残酷。在此,索福克勒斯向人们揭示出了一个深刻的命题:命运是如此捉弄人,在压倒一切的命运的力量之前,人是那么渺小、无力、无法把握自己。这个从远古时代就令人困惑的命题又被后世的作家们反复探讨,俄狄浦斯的悲剧也因此被原型批评家公认为文学中的一个重要原型,并且用它对众多的文学作品作出解释。本文正是用俄狄浦斯的悲剧对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进行原型分析。 要找出《天龙八部》中所隐含的原型并不难。原型批评主张在精细的阅读中把握作品的结构,但不注意作品的文学结构,而是站在高处和远处看一部具体的作品。弗莱就主张把作品视为“稳定图像”,“向后站”来观察。他在《批评的解剖》一书中让我们这样去发现原型:“在看一幅画时,我们可以站得很近,分析笔触和刀痕,这大致相当于文学中新批评派的修辞分析,站得稍远一点,构图就显得较清晰了,我们可以研究它的内容,例如,对于荷兰绘画来说,这是最佳的距离,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在阅读这幅画。再站远,我们就能更清楚地感知到构图的整体。假如我们站在——比如说,离圣母像很远的距离,我们看不到别的什么,只能看见圣母的原型,一团蓝色的蓝块聚向中心。在文学批评中,我们也常常需要‘向后站’,远离一首诗去看它的原型组织,如果我们‘向后站’看斯宾塞的《变化无常》,就可以看到背景上秩序井然的光环和一块不祥的黑色色块从下部突出来。如果我们‘向后站’看《哈姆雷特》第五场开头,就可以看见舞台上张开大口的坟墓,英雄、敌手、女英雄都走下坟墓,接着上界展开一场决战。如果我们‘向后站’看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如托尔斯泰的《复活》或左拉的《萌芽》,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些标题所显示的神话诗般的构图。”(注:弗莱:《批评的解剖》,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57年版。)现在,让我们“向后站”,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天龙八部》是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杰作,这部作品虽然人物众多、头绪纷繁、场面阔大、背景复杂,但是当我们超越《天龙八部》的具体细节,从一个较远的地方观察它,并逐渐剔除枝叶,留下主干,就会发现作品中三个主人公段誉、乔峰、虚竹身上都有俄狄浦斯的身影。他们都在与命运的不幸作抗争,但他们无法战胜命运,最后都和俄狄浦斯一样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以玄妙不可解而又必然不可避免的方式操纵着走向更深的不幸的故事。如果我们再向后退一步,从整体上把握作品,则会感受到一种古希腊悲剧中所特有的恐怖与悲悯,金庸似乎和索福克勒斯一样在讲述一个由命运之神造成的古老而又遥远的不幸的故事。在“向后站”的体验形式中,我们显然可以发现《天龙八部》中所隐含的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型。弗莱认为,原型在每个 原型与变体 历史时代都会发生“置换变形”,后世出现的文学形态实际上是“一系列置换变形了的神话”。(注:弗莱:《批评的解剖》,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57年版。)显然,从《俄狄浦斯王》到《天龙八部》,原型也经过了“置换变形”。而“置换变形”之后,相对于《俄狄浦斯王》,《天龙八部》已经发生明显的内容的更新和故事架构的调整。在《俄狄浦斯王》中,索福克勒斯主要是通过俄狄浦斯一人的悲剧展示了人与命运的冲突和命运对人的捉弄。在《天龙八部》中,金庸则塑造了三个主人公:段誉、乔峰、虚竹,这三位主人公都和俄狄浦斯一样在邪恶命运的摆布下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和不幸,他们各自具体的命运悲剧虽然不能等同于俄狄浦斯的神话,但是在他们身上都能找到俄狄浦斯的身影,也可以说在他们身上都有俄狄浦斯原型的显现,而金庸正是通过这三位主人公的命运悲剧共同揭示了与《俄狄浦斯王》同样的主题。因此,我们可以把《天龙八部》中的主人公段誉、乔峰、虚竹的命运悲剧分别看作俄狄浦斯神话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的三个不同的变体。下面我们将对这三个变体进行具体分析,并探讨它们与原型的关系。 《天龙八部》中的第一位主人公段誉是大理国的皇太子,与俄狄浦斯对“弑父娶母”的恐慌一样,他的江湖之行使他不断地陷入难以自拔的乱伦的恐惧,段誉先后爱上的几位姑娘都被证实为同父异母的妹妹。当母亲临终揭开他的身世之谜:他的生身之父不是段正淳而是“四恶之首”段延庆时,乱伦的恐惧才消失了。但是,命运把段誉的不幸安排得天衣无缝,他还没有获得从旧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喘息机会,便又陷入了新的痛苦。段誉虽然没有像俄狄浦斯一样犯下逆伦的罪孽,可当他发现自己的仇人——恶贯满盈的江湖歹徒段延庆正是自己的生身之父时,邪恶身世的负罪感使他陷入了同俄狄浦斯一样的悲苦和绝望的境地。 乔峰是《天龙八部》乃至金庸全部武侠小说中最完美、最有魅力的侠义英雄。但他与俄狄浦斯一样,在身处人生最辉煌境地之时遭受到了命定的苦难与不幸。乔峰本是中原武林个个倾慕的英雄、丐帮上下人人拥戴的帮主,但是在杏子林中却突然有人揭露他不是中原子民,而是与汉人有世仇的异族后代——契丹人。突如其来的现实灾变使乔峰难以置信,像俄狄浦斯查找杀害拉伊俄斯的元凶一样,乔峰开始了追索身世之谜的艰难历程。但是,他矢志追索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纯粹失去的过程。因为种种事实证明了当年他家世的惨变和他无法改变的契丹血统,他由乔峰变成了萧峰(生父是契丹人萧远山),由丐帮帮主变成了丐帮及中原武林乃至整个宋的敌人,甚至被辱骂为“大辽番狗”,而他的恩人、师长又都变成了当年误杀他父母的仇人。乔峰对真实的追求把自己逼向了毁灭的边缘,在痛苦与茫然中,他自愿放弃了丐帮帮主的地位,成了孤苦无依的流浪英雄。他的身世使他无法继续生存在汉人世界,他的教养又使他无法进入契丹人的生活,无尽的诬陷、侮辱、误会也接二连三地降临到他的头上,天地之大,竟无乔峰的容身之地。最后在宋辽两军阵前,乔峰以一己之勇协迫辽王百年之内不犯宋境,以保辽宋边土平安,之后悲壮地自尽身亡。乔峰和俄狄浦斯一样以自己的生命挽救了国家的灾难,当他在雁门关前把两截断剑插入自己的心口时,我们似乎又看到了俄狄浦斯用两枚金别针刺瞎双限,走向喀泰戎山的身影。然而,乔峰也和俄狄浦斯一样是无辜的,他的契丹血统并不是他的罪过,而是父辈的罪孽注定了他的悲剧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