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朦胧诗“意象”的诗艺革新 “语感”这一富有创新意义的诗学概念,是“新生代”诗人在对其近亲朦胧诗刻意追求意象艺术进行否定之否定的“语言再处理”中所确立的。这一过程体现了他们立足于新诗本体革新传统诗艺、追求新发展的探索精神,有着意识到了的历史内容和现实针对性。 从新诗的当代发展看,朦胧诗精心营构的多指性意象,既是其崛起时创作主体抒写“自我”复杂情志的艺术选择,即顾城《一代人》所表白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又是对以往诗创作在语象上过于直露、浅显和单一现象的反拨。并且在这一反拨中,不仅承继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新诗意象艺术的诗美传统,而且吸收了西方意象派诗歌的某些表现手法并有所创新新。但是,将意象创新偏执地视为新诗艺术革新的唯一走向,转化为刻意追求,势必会导致物极必反。朦胧诗与之俱来的无视文化积淀的“私设象征”,以及主观随意性的隐喻、物象变形,使所营构的多义性意象难免不失之于晦涩。李元洛曾批评北岛的《迷途》:“这种诗,实在使人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也曾有人解说得头头是道,但恐怕只有解说者能领悟此中玄机。含蓄,使人产生艺术的联想,加深对于生活的认识和理解,获得多方面的丰富和美的享受;晦涩,却只能让人胡猜,除了那猜不透的谜语之外,什么也得不到。”(注:李元洛:《诗美学》,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20页。)而这种现象在朦胧诗的一批追随者中却愈演愈烈, 他们“把‘意象’当成一家药铺的宝号,在那里称一两星星,四钱三叶草,半斤麦穗或悬铃木,标明‘属于’‘走向’等等关系,就去煎熬‘现代诗’”。(注:王小龙:《远帆》。转引自洪子诚、刘登翰著《中国当代新诗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31页。 )晦涩性意象成了外在形式的技巧性卖弄,严重地脱离了产生其艺术的社会生活,步入歧途。 正是针对朦胧诗这种形式主义的不良走向,富有革新创造意识的“新生代”诗人在其崛起于诗坛时,便把批判锋芒直指朦胧诗所刻意追求的意象艺术。他们在《大学生诗派宣言》中声称:“当朦胧诗以咄咄逼人之势覆盖中国诗坛的时候,捣碎这一切!——这便是它动用的全部手段。”“对语言的再处理——消灭意象!它直通通地说出它想说的,它不在乎语言的变形,而只追求语言的硬度。”虽说言辞不无偏激,但是切中时弊。不同凡响的是,“新生代”诗人否定朦胧诗刻意追求意象艺术所动用的重要手段之一是“对语言的再处理”,这一理论思考与艺术实验是具有认识深度的。它不仅表明“新生代”诗人力图从诗歌是语言艺术的本体论角度革新传统诗艺,探索新诗的今后发展,而且透过事物表象,揭示出了意象艺术被滥用时所暴露出来的自身所存在的问题,从而指出片面追求意象艺术不是新诗以求发展的出路。 在“新生代”诗人看来,朦胧诗在艺术上所刻意追求的意象,从本质上审视是一种超越字面语义的多指性观念形态。它与一般诗歌语象的及物性能指迥然不同,始终指向其背后的深度意义和隐含内容。如北岛《迷途》中的“一颗迷途的蒲公英/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我找到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等意象,作为诗歌形象重要的不是这些词语的及物性能指,而是作者营构的象征义及其多指性。如果作者不能把握好这二者之间在文化意义层面上的艺术辩证关系,一味地刻意求“新”,那么意象“得意忘言”地超越,便会失控地脱离诗歌艺术审美的本体制约性,导致晦涩。故“新生代”诗人指出:“刻意的也许是刻意了,但是艺术过于刻意往往容易离开产生艺术的土地。”(注:程蔚东:《别了、舒婷北岛》,见《文汇报》1987年1月14日第3版面。)朦胧诗在其发展中片面地以刻意追求意象的多义性为美,把诗歌意象艺术反而推到了极端,晦涩现象悖论性出现是不可避免的。因此,“新生代”诗人发出诗艺革新要求:“我们不仅想告别你们的诗意识,而且想告别你们的诗形式。你们这个意象,那个具象,这个象征,那个浪漫,是不是写得太累了?你们月亮呀,船呀,溪呀,窗口呀,花呀,雪呀,风呀,泪呀,是不是写得太玄了?我们只想通过汉文字流动出我们的意识,我们追求这种流动的语感,诗感”(注:程蔚东:《别了、舒婷北岛》,见《文汇报》1987年1月14日第3版面。)。 “语感”的提出,是“新生代”诗人在破中有立中回归诗本体、探索新诗发展的一种诗美艺术的自觉选择。正如韩东在《他们文学社·艺术自释》中阐述的:“我们关心的是诗歌本身,是诗歌成其为诗歌,是这种由语言和语言的运动所产生美感的生命形式。我们关心的是作为个人深入到这个世界中去的感受、体会和经验,是流淌在他(诗人)血液中的命运的力量。”与观念形态的意象不同,“语感”是与生命形式相关联的诗美艺术的语言形态:一方面它是创作主体审美“感受、体会和经验”在生命律动的“言说方式”中的艺术展现;另一方面它坚持诗美语言在流动中的及物性能指与所指的辩证统一,是蕴含生命内容的“有意味的形式”。因此,在“新生代”诗歌的诗美艺术范畴内,“语感”以自成体系的“言说方式”和“有意味的形式”,拒绝意象艺术,反对象征和隐喻,形成了别具一格的艺术审美特征。继朦胧诗的“意象”艺术之后,“新生代”诗歌的“语感”在另辟蹊径的革新中推动了新诗诗美艺术在当代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