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编号] 1000—5110(1999)03—0048—05 一 论及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浪漫主义,首先应当设置宽松理解的前提。如果试图阐述概念,我们将面临重重困难,且极有可能无功而返。在传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中,人们更多地留意到现实主义文学的完备形态,以及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迁衍流变。而对浪漫主义文学,多数人的认可只是囿于二、三十年代“创造社”、“新月社”部分作家的创作中,所谓浪漫主义思潮,亦是有源无流,难见变化发展,造成这种研究局限的原因之一便是我们常常生硬地理解浪漫主义,不切实际地严守僵硬的理论教条。因而,对抗战时期浪漫主义文学的研究,我们甚至难见全面的描述,更不用说深入的探究。其实,如果从文学思潮流变的角度进入研究,研究的主导意义应在于强调浪漫主义文学的丰富变化,而不是恪守某种一成不变的理论模式。 舍弃生硬的灰色理论,平常之见,浪漫至深至极只是一种情怀,一种早已安息在海洋中的情怀,一种独具魅力的文人情怀,浪漫于今更惟如此,因为将这种既古老又年轻的情怀推向极至的18、19世纪的浪漫主义实在离我们太久远了。拜伦式孤高绝世的英雄,雨果崇高的热情都已不复存在。文人们仍眷顾浪漫,但转世的衰音已无力而渺茫,浪漫主义伟大伤逝的遗留不过是陈旧的幻想与新鲜的怀旧传达出的文学絮语,对想象与虚构的真情怀想,于无由的伤感中自叹自怜,于现在对过去的多少有些矫情的凭吊,于现实对未来的或许空洞的憧憬。但切不可低估这一切,这种可叹可敬的唐吉诃德式的文学精神,一直是维持文学命运的巨大能量。尤其在现代中国,当作家们在现实政治的泥淖中举步维艰时,这种浪漫的情怀和精神更显可贵。 瞻顾历史,虽然浪漫主义确实难以甄别,所以雨果坦白地将之界定为文学上的自由主义,最权威的浪漫主义文学批评家勃兰兑斯也认英国的浪漫主义为自然主义;虽然浪漫主义的时代相去已远,文学变迁使本不确定的浪漫主义更为纷纭复杂,尤其是现代中国的浪漫主义;虽然浪漫主义好像已经只能偏安于文学史家的著述中而得以延喘为续。但文学中的浪漫情怀和浪漫精神却生生不息,浪漫主义的歧义性特征和丰富性日渐演化,变异为一种深层模糊的文学意识,更普遍、更深刻地留存于诗人作家的下意识中,表现出来,便是存在于文学构想、背景、叙述、情调、风格中的一种广泛的文学情形。 以此理解观照抗战时期的文学,我们应有些许发现。 二 在抗战时期的文学史中,浪漫主义的文学时而愈见飘忽不定,时而又清晰可鉴。战争与浪漫有时相距太远,有时却又似乎甚为贴近。两者之间的离合亲疏显示出诱人的文学景观。 1937年爆发的全面抗战,造成了现代文学的全面改观,惨烈的战争一开始几乎完全毁坏了现代文学日渐成熟的进程。“七七事变”,特别是上海战争发生后,文学几乎近于瘫痪的边缘,作家们失去了创作的基本环境和条件,失去了创作的心态,创作的机制。文学期刊急剧萎缩,出版业大都停顿,战争无情地斫折了文学。主观上,作家们可贵的抗战热情激昂澎湃后,自然而然地归宿到了实际的“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口号中。少数作家甚至投笔从戎,以生命报效民族。他们的选择为人叹服,却也给文学创作带来了遗憾。所谓“抗战八股”一时兴盛,且愈演愈烈,使文学在后来的史家眼中价值陡降。即使是一些成就斐然的著名作家,创作亦深受战争的影响。以老舍先生为例,他在抗战前夕完成了最具代表性的名著《骆驼祥子》,创作趋于巅峰状态,抗战爆发后却无暇持续先前形成的十分成熟的创作形态。一是由于身为“文协”总务部主任,他流汗最多,出力最大,为“文协”事务鞠躬尽瘁;一是他将许多精力都花在与抗战宣传有密切关联的通俗文艺的创作上,很少有人知道老舍先生在抗战期间是一位知名的通俗文艺作家,他创作的鼓词、相声、快板、新洋片词等作品已近五十万言。如果不是战争的影响,老舍先生奉献于现代文坛的成果,肯定还将增多。 从文学流派、思潮、组织社团的情况来看,战争的破坏性仍然很严重。抗战期间全国作家的组织机构呈现高度统一的状况,“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和“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赫然而立,同人性质的社团已极少见,著名的大概只有“七月社”、“战国策派”等少数几家。我们通常以地域性来概括抗战时期作家的活动,有国统区文学、根据地文学、沦陷区文学、孤岛文学等,亦说明旧日作家们的派别社团已不复存在。 现代派诗歌是最先被战争激流掩埋的文学思潮。现代新诗经过几代诗人的筚路探索,终于走上了诗歌艺术的自由之路,到30年代中期形成了以戴望舒、卞之琳、冯至、孙大雨、梁宗岱等知名诗人为代表的“现代”诗潮。他们对纯粹诗歌艺术的追求最为彻底,毫无保留,他们的创作可以用一句最简短的话来概述,就是施蛰存所言:“‘现代’中的诗是诗,而且是纯然现代的诗。”看一下被称作现代派艺术纲领的戴望舒的《诗论零札》,情况更易了然:“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份”;“诗不能借重绘画的长处”;“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是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新诗最重要的是诗情上的nuance(变异)而不是字句上的nuance”。由于他们倾心尽力的追求,为现代新诗营造了一个辉煌的黄金时代。但1937年战事一起,这股在现代文学史上也许是最具价值的诗潮,很快便衰颓下去了。再过将近半个世纪,纯粹正宗的诗歌艺术仍无新的建树局面,让人感怀不已,如果没有那场可怕的战争,一个悠久古老的诗歌国度或许已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