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梁启超等“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的先驱者对欧美各国文学在社会变革中的作用,做过夸张的描述和不恰当的估价。他们随心所欲地编造了许多诸如“你看以前德国路易十四的时候,那人心风俗不是和中国一样吗?幸亏有一个文人,叫做福禄特尔,做了许多小说戏本,竟把一国的人,从睡梦中唤起来了”(注:梁启超:《劫灰梦传奇·楔子》。)之类的神诗,也就把翻译提到日程上来了。在中国,翻译西方著作自19世纪中叶便已有可考的事实,而严复、夏曾佑发表于1897年的《国闻馆附印说部缘起》和梁启超发表于1898年的《译印政治小说序》,为辛亥革命时期颇具规模的翻译活动定下了基调:“宗旨所存,则在乎使民开化”;“特采外国名儒所撰述,而有关切于中国时局者,次第译之”。为我所用的原则已经决定了这一时期翻译活动对原著的非忠实态度。 既然对于西方文学经验的总结可以出于随心所欲的编造,那么,我们不难理解翻译的随意性为什么会成为时代风尚。翻译者甚至可以我视原文,自说自话。例如苏曼殊、陈独秀合译的雨果《惨世界》(今译《悲惨世界》)第8回里, 住在巴黎的主人公男德忽然关心起“尚海”(上海)的志士来: 尚海那个地方,曾有许多出名的爱国志士。但是那班志士,我也都见过,不过嘴里说得好,实在没有用处。一天24点钟,没有一分钟把亡国灭种的惨事放在心里,只知道穿些很好看的衣服,坐马车,吃花酒。还有一班,这些游荡的事倒不去做,外面却装着很老成,开个什么书局,什么报馆,口里说的是籍此运动到了经济,才好办利群救国的事,其实也是孽孽为利,不过饱得自己的荷包,真是到了利群救国的事,他还是一毛不拔。哎,这种口是心非的爱国志士,实在比顽固人的罪恶还要大几万倍。这等贱种,我也不屑去见他。 雨果写《悲惨世界》时,上海还没有这种志士,而男德竟预见到了,这真使人哑然发笑。原著已经成了译者手中的橡皮泥,需要什么就捏出什么。 辛亥革命时期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方面的偏差和遗憾,是许多研究者反复指出过的:“不问原作在它本国文坛上的地位,更不问原作在世界文坛上的价值。实在也因为译者大概是些名士派的文人,他们从不想去探索世界文坛上的情形,他们只择他们所爱好的来翻译。即在文字方面,也因要合于本国人的脾胃,完全用意译,大都不能保持原作的神味。”(注: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光明书局,1929年,第341页。 )就不问原作的地位与价值这一点说,也有极端的事例,如陈冷血在其译著《侠客谈》的“叙言”中写道: 《侠客谈》无小说价值! 《侠客谈》之命意,无小说价值。何则?甚浅近。 《侠客谈》之立局,无小说价值。何则?甚率直,无趣味。 《侠客谈》之转折,无小说价值。《侠客谈》之文字,无小说价值。何则?甚生硬,无韵,不文不俗,故《侠客谈》全无小说价值。 如此在“叙言”中贬低原著的,在世界翻译史上也属罕见。而这位署“冷血”的译者分明是以满腔热血迷上了外国侠客虚无党,因此专挑这类题材的小说来译,全不管其有价值无价值了。 阿英指出:“如果有人问,晚清的小说,究竟是创作占多数,还是翻译占多数,大概只要约略了解当时的状况的人,总会回答:‘翻译多于创作。’就各方面统计,翻译书的数量总有全数量的三分之二,虽然其间真优秀的并不多。 ”(注:《晚清小说史》,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180页。 )阿英所编《晚清戏曲小说目》中“翻译之部”共收目628种,证实着这一时期翻译文学的繁荣。然而,严格地说, 这其中大部分很难被称作“翻译”——甚至连“意译”也说不上。因此,也如许多研究者指出过的,这一时期翻译文学的成果大多是着中国装登场的外国故事。这是一个“循华文而失西义”(注:梁启超:《变法通译·论译书》。)的翻译时代。 2 翻译是各民族之间文学交流的主要形式。所有的词典都为“翻译”作了几乎一致的释义:把话语从一种语言变换为另一种语言。 对翻译重要性的强调向来与对文学作品可译性的怀疑相伴随。 人们时常提到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中建立的“译事楷模”信、达、雅。其中“信”是最该做到却又是最难做到的,而严复本人的译著竟也充满着偏离原著的发挥。严复提出的“译事楷模”影响了整个20世纪的中国译坛。有研究者认为“严复的看法无疑受到比他早100 年的泰特的翻译三原则的影响”(注:徐永偀:《论翻译的矛盾统一》,《外语教学与研究》1963年第1期。),甚至将“雅”与泰特勒三原则中的“流畅”相类比。而严复本人对“雅”有着明白的“说法”:“……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他自己便曾为“达”与“雅”的矛盾所困扰。吴汝纶在《与严几道论译西书书》中写道:“来示云:行文欲求尔雅,有不可阑入之字,改窜则失真,因仍则伤洁,此诚难事,鄙意以为与其伤洁,无宁失真!”在二者不得不舍其一的权衡中,严复做出了宁伤“达”而守“雅”的选择。 严复所守的“雅”是上古文言的“雅”。很明显,比起原著来,严复更为珍爱自己的文字,他把保持自己文字的风格看得比忠于原著更重要。后来,瞿秋白批评严复“用一个‘雅’字打消了‘信’和‘达’”。而鲁迅则以为“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论》,桐城气息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的读起来,真是音调铿锵,使人不自觉其头晕”。鲁迅并且探讨了严复的动机:“那时的留学生没有现在这么阔气,社会上大抵以为西洋人只会做机器——尤其是自鸣钟——留学生只会讲鬼子话,所以算不了‘士’人的。因此他便来铿锵一下子,铿锵得吴汝纶也肯给他作序,这一序,别的生意也就源源而来了,于是有《名学》,有《法意》,有《原富》等等。”(注:《二心集·关于翻译的通信》。)借用20世纪末中国文化界常见的词语来说,严复绝不肯有伤自己的“层次”,而“层次”也是“包装”,也是可以用来“贩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