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 I2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0—5374(1999)03—0003—06 一 中国的早期新诗,主要是在外国诗的影响下产生、发展的,自然,它不可能也没有完全割断与中国传统诗歌的联系。胡适在《谈新诗》中说:“我所知道的‘新诗人’,除了会稽周氏弟兄之外,大都是从旧式诗,词,曲里脱胎出来的。”1935年,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也说过近似的意见:“只有鲁迅氏兄弟全然摆脱了旧镣铐,周启明氏简直不大用韵。他们另走上欧化一路。走欧化一路的后来越过越多。——这说的欧化,是在文法上。”不过,当时绝大多数新诗人是自觉地接受外国诗歌的营养,不自觉地受到传统影响。闻一多的心态较为特殊。他自1919年冬开始以白话文写诗作文至1943年,一直自觉地双管齐下,一方面向外国采撷,另一方面向传统学习。1922年,他在《律诗的研究》中说: 夫文学诚当因时代以变体;且处此二十世纪,文学尤当含有世界底气味;故今之参借西法以改革诗体者,吾不得不许为卓见。但改来改去,你总是改革,不是摈弃中诗而代以西诗。所以当改者则改之,其当存之中国艺术之特质则不可没。今之新诗体格气味日西,如《女神》之艺术吾诚当见之五体投地;然谓为输入西方艺术以为创倡中国新诗之资料则不可,认为正式的新体中国诗,则未敢附和。为郭君计,当细读律诗,取其不见于西诗中之原质,即中国艺术之特质,以熔入其作品中,然后吾必其结果必更大有可观者。(注:《闻一多全集》10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第166页。以下引闻一多的文字,均据此版本。) 这和他在《〈女神〉之地方色彩》所说意思基本一致:“我总以为新诗径直是‘新’的,不但新于中国固有的诗,而且新于西方固有的诗;换言之,他不要做纯粹的本地诗,但还要保存本地的色彩,他不要做纯粹的外洋诗,但又要尽量地吸收外洋诗底长处;他要做中西艺术结婚后产生的宁馨儿。”在“五四”时期,闻一多的这种对待传统文化的主张,既不同于文学革命的倡导者,也不同于怀疑乃至反对文学革命的林琴南及《国故》、《学衡》同仁。可以说,他是真正的第三种理论和道路。他的主张,大体可归纳为三点:第一,对中国和外国固有的文学都不仅不反对,相反主张要从中汲取营养,在其基础上超越;第二,反对因循守旧,力主创新;第三,中外并重兼取,但精神更倾向于中国传统,技巧则无妨“西化”。对此,有的学者赞扬闻先生的观点最全面、正确。其实,这个问题比较复杂,至少不能离开当时的历史条件来下判断。如所周知,中国文学到晚清开始转型。到“五四”前夕,胡适、陈独秀举起文学革命大旗时,正是文学转型的急转时段。这时,中国传统文学和文化是一股有形和无形的巨大的惰性阻力,守旧派公开与文学革命对立;文学革命生死攸关的问题,是拿出货色来——创造出不同于固有文学的崭新作品。这时,强调继承传统,易使人驻足不前,不利于大胆创新。所以,鲁迅说:“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注:鲁迅:《坟·论睁了眼看》)闻一多的第三种主张,与当年文学革命前驱者们的观点,只能说是互补,都有合理的内核,而不应被奉为上策。 闻一多在理论观念上持这种态度,实践中也在向外国扩大视野、择取营养的同时,自觉地有计划地加强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学习。他幼时读过《唐诗三百首》、《千家诗》。在他尚未用白话文写作的1919年2 月10日《仪老日记》中,有这样的计划: 近决志学诗。读诗自清明以上,溯魏汉先秦。读《别裁》毕,读《明诗综》,次《元诗选》,次《宋诗钞》,次《全唐诗》,次《八代诗选》,期于二年内读毕。 同月27日在清华学报编辑会上,闻先生以“无可如何”的态度对待用白话文学的倡议。1919年冬他开始新诗创作。1921年3 月在《敬告落伍的诗家》中说:“若要真做诗,只有新诗这条道走”。但同年,他又说:“我并不是说作新诗不应取材于旧诗,其实没有进旧诗库里去见过世面的人决不配谈诗。旧诗里可取材的多得很,只要我们会选择。”(注:《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51页。)他在1922年8月家书中说:“现已作就陆游、韩愈两家底研究,蝇头细字,累纸盈寸矣。”9月, 常和友人“上华盛顿公园去读杜甫、李白、苏轼、陆游”(注:《闻一多全集》12卷,第68页。)。在这前后,撰长篇论文《律诗底研究》。1923年春拟撰李义山研究和《昌黎诗论》。这些事实表明,他一直未中断阅读、研究中国古典诗词的计划。在他对“情的生活”有绝望之感,欲“在艺术中消磨”生活时,对友人说:“我的唯一的光明的希望是退居到唐宋时代,同你结邻而居,西窗剪烛,杯酒论文——我们将想象为李杜,为韩孟,为元白,为皮陆,为苏黄,皆无不可。”(注:《闻一多全集》12卷,第140页。)闻一多与中国古典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 二 闻一多在1943年前,读诗,研究诗,写诗,最重诗人的人格,重诗中风骨,重诗的精神。他谈到屈原时说:“最使屈原成为人民热爱与崇敬的对象的,是他的‘行义’,不是他的‘文采’。”(注:《闻一多全集》5卷,第29页。)他特别推崇韩愈, 说“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人物中,支配我们最久最深刻,取着一种战斗反抗的态度,使我们一想到他,不先想到他的文章而先想到他的人格的,是谁呢?是韩愈。”(注:《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350页。)对陆游,闻一多说:“吾佩放翁之诗,吾尤佩放翁之人。”(注:《闻一多全集》12卷,第36页。)“陆游一个七十衰翁要‘泪洒龙床请北征’”(注:《闻一多全集》第2卷, 第133页。)。他还说过:“诗这个东西,不当专门以油头粉面, 娇声媚态去逢迎人,她也应该有点骨格,这骨格便是人类生活的经验,便是作者所谓‘境遇’。”(注:《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136页。)“技术无妨西化,甚至可以尽量的西化,但本质和精神却要自己的。”(注:《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1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