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如评论界所公认的那样,废名创作中充满着浓厚的禅宗意蕴。禅意在废名那里不是一种随意的点染,相反,废名总是试图通过他的创作来表达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充满禅意的理解与认识。因为,和同时期的其他谈禅论道的作家相比,废名把更多的精力花费在对佛禅之学的研读与修炼上。废名曾阅读了大量的佛学经典,甚至他曾专门撰写过佛学专著《阿赖耶识论》(惜未传)。在禅的修炼上,他也达到了一定境界,有人曾亲见废名由静坐而得的非凡经验,“即趺坐稍顷,便两手自动作种种姿态,有如体操,不能自己,仿佛自成一套,演毕乃复能活动。”(注:周作人:《怀废名》。)废名曾和雍和宫一位法师谈禅论道,辩诘驳难。法师初以为废名乃一介书生,与道法无缘,及至谈论起来,方知其对佛教典籍的熟谙程度不让法师,且常有自己精辟的理解与阐发,特别是亲眼看见废名参禅打坐入定的境界后,更叹曰此是道法有缘的善果,非常人所能得,即为僧为尼,道行中人,得之者也罕见。 为什么废名如此倾心于佛禅之学? 废名与禅的因缘大致可以从两个方面去探寻。 废名1901年出生于湖北省黄梅县城,黄梅自隋唐以降,便成为佛教兴盛之地,有关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的故事,在黄梅家喻户晓,甚至弘忍大师本人就是黄梅当地人,中国禅宗正是在这里通过这些大师们的付法传衣而最终走向成熟。县城附近,东山寺、五祖寺、东禅寺这些佛教对地仍香火不绝。由于出生在这样一个浓厚的禅宗文化氛围之中并整整生活了17年(1917年废名才离开黄梅到武昌求学),废名从小对黄梅的禅宗圣地向往之至:“五祖寺是我小时候所想去的地方,在大人从四祖、五祖带了喇叭、木鱼给我们的时候,幼稚的心灵,四祖寺、五祖寺真是心向往之。”(注:《冯文炳选集·五祖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在事隔近40年以后,废名在他的《五祖寺》一文中仍能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被外祖母带着上五祖寺进香还愿时的情景。他还经常到寺庙里去观传戒礼,这种对禅宗文化的生动的感性认识与鲜活的情感,为以后废名禅宗思想的自觉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像所有同时代的青年一样,基于对新文化的向往与憧憬,1922年秋废名考入北京大学预科英文班。在北大他结识了当时大名鼎鼎的胡适、周作人等人。胡适其时正在撰写中国禅宗史,对来自禅宗圣地的黄梅人废名自是十分感兴趣,他经常邀废名到家里去喝茶聊天,谈禅论道。据郭济访《梦的真实与美——废名》记载:有一次,胡适突然问废名:“你们黄梅五祖到底是在冯茂山,还是冯墓山?我在法国图书馆看敦煌石窟发现的唐人写经作冯墓山。”废名根据自己儿时的有关记忆作了回答,引起了胡适的高度注意。正是这样的一些交谈,使废名大开眼界,他开始认识到了家乡黄梅在历史文化史上的重要价值,可以说正是带着这样的一种自豪感,废名开始了对于佛禅之学的自觉的认识与了解。 也几乎是在同时,废名与周作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此时的周作人思想上正发生着重大转变,逐渐地由“流氓鬼”向“绅士鬼”过渡,追求冲淡平和的佛道一路,正如沈从文所评价的那样,周作人这种“用平静的心,感受一切大千世界的动静,从为平常眼睛所疏忽处看出动静的美”的绅士作风实在是有些“僧侣模样”(注:沈从文:《论冯文炳》。)。事实上周作人已开始研读大量的佛教经典,他甚至在北大国文系讲授“佛教文化”课程,并常自诩为在家和尚。后来,他曾给废名写信说:“一月三十日梦中得一诗云,‘偃息禅堂中,沐浴禅堂外,动止虽有殊,心闲故无碍’。家中传说不佞前身系一老僧,今观此诗其信然耶,可发一笑。”众所周知,废名与周作人之关系非他人所能比拟,周作人包写废名小说集所有的序言即可为证。周作人对于佛禅的兴趣,不能不启发并促进废名对于禅学的进一步的自觉。 到这时,在胡适、周作人等人的启发下,废名从小潜在着的家乡的禅文化影响被充分地激活了,废名与禅的因缘更加密切而牢固。 二 随着废名对于佛禅之学接触的不断深入,废名思想中的禅学意蕴也不断地发生着变化。 废名禅学思想在其形成发展过程中经历了比较明显的两个阶段。 从20年代中期受胡适影响开始接触禅宗到30年代初可以视作第一阶段。废名的好友兼同乡程鹤西在回忆他1928年北大退学后在成达——孔德中学任教的情景时说:“在成达时我记得他曾请冯至同志把施耐庵的水浒传序写成一个横幅挂起,这也是我喜欢水浒传序的开始,后来读庾信的诗赋和维摩诘经也是受他的影响”(注:鹤西:《怀废名》。)。从这里至少可以见出,其时废名是很喜欢《维摩诘经》的。《维摩诘经》是由汉魏时期高僧支谦翻译的一部佛教经典,它对于大乘禅学特别是中国禅宗思想的形成与发展曾起过很重要的作用,它与《楞伽经》、《圆觉经》一起有“禅门三经”之称。《维摩诘经》强调,要达到解脱,关键在于主观修养,净化心地。后来另一位高僧鸠摩罗会重译此经将其思想表述得更其明白:“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废名对《维摩诘经》的喜爱,恐怕是被其“净心”一论所倾倒。前面提到的《水浒传·序》中“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剪雪,谈笑看吴钩”以及庾信的“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均与“净心”论交相辉映,怪不得为废名所钟爱了。 作为黄梅之子,在接近禅学之初废名不可能不接触四祖、五祖之禅学思想,特别是对于废名来说,是先有四祖、五祖才有禅宗的(尽管六祖在黄梅承衣受法,但他旋即到南方讲学,加上六祖系广东人,因此,在黄梅一带,人们更多地是谈论四祖尤其是五祖)。废名曾在许多文章中提到五祖、五祖寺,而五祖弘忍依《楞伽经》发挥而成的《最上乘论》正是强调“守本真心”、“守心住境”、“息妄修心”,这一思想与前述《维摩诘经》“净心”思想是一致的。后来被弘忍大师视为教授并引为上座的弟子神秀所作一偈可视作是对四祖、五祖等楞伽禅观的形象性概括,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