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立场对于创作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文学作品的观照视野、精神深度、情感重心直到艺术形式的建构等等,无不与创作主体的价值立场密切相关。然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对主体立场的处理始终不尽如人意,不少曾名噪一时的文学作品,只因过于坚执隐含着局限与偏失的主体立场,结果造成了文本价值蕴涵的难以弥补的损伤和遗憾,以致事过境迁,这些作品就光采顿减。90年代以来,中国作家的价值立场本身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对于主体立场的处理同样存在着种种固有的和新生的失误。在长篇小说这种主体立场的作用相当隐蔽曲折的文学门类,近年也由于时代性的迷误,招致了不少本来可以避免的弊病和局限,从而抑制了更有份量的大作品的诞生。本文正试图从一批近年来在文坛颇具影响的作品入手,对长篇小说创作中处理主体价值立场问题所存在的偏失,作一番清理和分析。 上 近年长篇小说创作主体价值立场处理的问题上,主要存在四个方面的偏失和不足。 第一,重人格姿态,轻精神厚度。 在思想文化界引起过激烈争论的作家和作品,几乎都存在这种偏差,我们不妨列举刻意追求终极价值的张承志、肆意张扬反崇高态度的王朔和具有尖锐讽刺精神的刘震云三位作家及其作品略作分析。 张承志的《金牧场》是80年代长篇小说中有着广泛影响、受到普遍赞誉的代表性作品,直到第4届“茅盾文学奖”之后的1998年, 还有评论家因其不减的艺术魅力和价值含量,而在长篇小说的民间评估中大加推崇。作品的M部分描写70年代初的知青生活和牧民的大迁徙,J部分反映青年学者对中国边疆历史文化的感情和在日本感受到的世界性的精神思潮,两条叙述线索和其中的回忆、独白,概括了从60年代到80年代的种种最重大的事件及作者对它们的思考,小说在此基础上所表现的奋斗的艰难、人生的苍凉,所张扬的九死不悔地追求理想的“金牧场”的英雄主义、浪漫主义精神,显得极具人类精神文化层面的厚度和力度。不过,这部作品两条线索并列推进,确实存在着芜杂和人工拼合的痕迹,因而从艺术结构上看并不特别成功。90年代中期,张承志出于放弃受结构主义影响的形式和保持创作主体精神人格纯度的考虑,重写《金牧场》为《金草地》,删除了J部分日本生活的情节和M部分知识青年生活的内容,只留下主人公蜕变为一名真正的牧民、皈依游牧文化精神的故事。这样,带有作者自传色彩的主人翁的人格形象得到了强化和突出,但作品历史文化蕴涵的深广度却被大大削弱,文本所张扬的理想主义的人类精神哲学意蕴,也随之无法避免地退出文本的艺术世界,仅仅成为一种思想背景。应该说,这其实是主体立场处理问题上重人格姿态轻精神厚度所导致的一种迷误,一次失败的改写。改写后的《金草地》关注者寥寥,即是它并不成功的一种表征。 王朔在小说创作中对主体价值立场和人格姿态的着意强化,也是文坛众所周知的。他有意夸张地张扬的主体立场,在世俗化、物欲化的时代思潮中,的确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但是,从人性结构、人类生命价值体系的全局来看,王朔倾注全部才情去表现的,不过是其中一个很肤浅的层面、很窄小的维度、很短暂的过渡型的特征,这样,他的小说的精神文化厚度,必然受到极大的局限,其作品再怎么热闹一时,顺这样的思路进行创作,也无法“一不小心就弄出一部《红楼梦》”。 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描写了四个历史时期的故事,即曹操和袁绍争夺延津之战、 明初的大迁徙、 慈禧和陈玉成争夺延津之战、 1958年的大跃进,并将其归结为权势家利用草民之愚以遂私愿的历史循环。《故乡天下黄花》也描写几代人你死我活的争斗不过为了一个小小的村长交椅。在这里,作者对权势斗争的灰暗和单调的剖析确实相当犀利,其冷峻宁静中所透露的讽刺力量也能直逼人的肺腑,但是,过分地强化自我对历史和世事的价值归纳,结果反而削减了对历史丰富的感性内容和繁杂的可能性的耐心描写,读起来痛快固然痛快,却令人感到有深度而乏厚度,单调而又单薄。显然,这是创作主体价值立场处理问题上重人格姿态而轻精神厚度导致失误的又一个明显的例证。 近年长篇小说创作处理主体立场方面的第二个偏失,是重心灵体验,轻理性反思精神。 这种不足在知青题材长篇小说中表现得最为典型。梁晓声从80年代的《血城》到90年代的《年轮》,一以贯之地讴歌兵团知青的真诚和集团情义,并将它们作为穿越人生患难、抑制人性堕落的法宝,作为一种理想人格来加以推崇。应该说,这种真诚处世、重情重义的品质,确实是一代知青无比珍爱、广泛认同的价值取向,是他们充满曲折和迷失的青春岁月里所幸存的最美好的精神侧面。但是,凭这种情感、这种道德品质驾驭无比复杂的社会和变幻莫测的人生,实质上隐藏着诸多的危险和歧途,事实上也导致了从红卫兵到知青的这一代人许多无法弥补的历史性错误和人生缺憾,刻薄一点说,它反映的不过是一代知青在人生价值一无所有的处境下相依为命的生命状态,是人生几乎面临灭顶之灾时的一种救命的稻草。仅仅凭群体性的心灵体验就以之为人类生命价值的制高点,其实是“见树不见林”,甚至可以说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必然会导致对整个宇宙人生观照时的偏激和执拗。惜乎梁晓声对这种主体立场本身缺乏深刻的理性反思精神,他的长篇小说从本质上看就只能是一种青春体验、道德激情的产物,感人至深却缺乏历史的纵深感、沧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