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研究女性文学,遇到一个最难解答的问题,那便是爱。爱是什么?爱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感性的还是理性的?爱有没有意义?有没有成败之分真假之辨?你爱他或者他爱你,用什么来证明?或者说,区分爱的成功或是失败、真或者假的标准是什么? 爱如果从人际关系上来分类,有亲情之爱、男女之爱、朋友之爱、同胞之爱等等,其中最难解答的是男女之爱,是包括性而又高于性大于性的两性之间的爱。能够证明两性之爱的是什么?是其题中应有之义的性吗?或者就是那个被说滥的了“I love you”?这一切,真是不想不明白,想也想不明白。 难道真的如一首通俗歌曲所说,爱就是爱,爱不需要问也不能问,越问越糊涂吗?爱真不需要证明也无所谓成功、失败吗?爱就是不问为什么和值得不值得。爱了也就爱了。爱过,这就够了。这是爱的“难得糊涂”学。 然而这至少对我来说是不行的。或者说过去行而现在不行。我不能回避对爱的思考,因为一是回顾我这辈子所剩不多的人生,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天起直到如今,生命的每一个阶段甚至每一天,如果没有爱,那将在根本上是一件不可想象也不可思议的事情。二是我现在从事的女性文学研究,从其诞生之初至今,在将近一个世纪的历程中,其贯穿性的、涵盖所有主题、题材、体裁的母题,便是这或隐或显、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爱。我必须要求自己努力捕捉到爱的真实踪迹并予以理性的和清晰的阐释。三也是最重要的,是爱在当今时代岌岌可危的处境。爱遭遇到危机,遭遇到怀疑、误解、亵渎、颠覆。爱的危机其实也是人的危机,爱的受难也是人在受难。人的心灵被经济、政治、技术、商品、物欲所挤压,不再是“比天空、海洋还要广阔”,而是小得不能再小,爱正在失去它的栖息地,甚至在人的心目中失去它存在的理由。谈爱,几乎在变成奢侈变成荒唐变成不合时宜。“爱值几个钱”?“爱又如何”等等口头禅在话语的浊流中滚来滚去,连究竟有没有爱这回事和爱是否可能仿佛也成了一个问题。爱,甚至成为女性文学的一道新的话语禁忌,“不谈爱情”成为时尚。中国女性文学元老冰心,在20年代“五四”新文化运动退潮期间,在怀疑和虚无思潮弥漫文坛之际,时时“警醒着”不让自己的心“卷在虚无的漩涡里(《繁星》五十三)。她的论辩性小说《超人》、《悟》,都是爱的辩护书。写于1927年赴美留学期间的《悟》,以其逻辑的自洽性,论证了爱的确定无疑的存在,论证了爱是具有伟大能量的宇宙生成、发展的普泛于整个人类的本源性力量。40年代,当她所坚守的爱的哲学在贫穷、愚昧、仇恨、残杀中千疮百孔,爱的灯火在风雨飘摇中几近熄灭之际,当爱成为十分困难的事情时,她找到了“女人”这个爱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停泊地。她说:“女人永远是我最高超圣洁的灵感”。女人是爱的化身,“叫女人不‘爱’了吧,那是不可能的!上帝创造她,就是叫她来爱,来维持这个世界”(《关于女人·后记》)。爱的信念之于冰心,真正是终生不渝,“任尔东西南北风”。可是如今,如果连女人、连女中的佼佼者女作家们也回避爱和忌言爱,女人的本来就很艰难沉重的生存将何以堪?女性文学将何以堪? 我便是以这样复杂难言的心情,读了一些关于爱的思考的书。其中说得比较明白透彻对我启发较大的是日本学者今道友信的《关于爱》和西方著名人道主义哲学家、新弗洛伊德主义创始人希·弗洛姆的《爱的艺术》。《关于爱》我读到的是三联书店80年代的通俗本,1997年三联书店又出版了作者的《关于美》,与《关于爱》合在一起题名为《关于爱和美的哲学思考》,王永丽、周浙平译。《爱的艺术》80年代也有通俗本,我读到的是华夏出版社1987年的版本,康革尔译。这两本书里的一些话,对我恰如暗夜的星光、闪电,爱这个在我的思维视域里混沌莫名的岛屿渐渐显露出它依稀的轮廓和隐藏其中的内在的肌理。 今道友信是从价值论上论述爱的意义的。他说,“人的理想,若从价值的角度看,可以说就是真善美。但是,若没有爱真善美之心,实际上也就无所谓理想了。因而,我们在严肃地追求人生理想的时候,爱,作为在价值背后给价值以支撑,使价值得以实现的力量是不可缺少的。在所有价值、所有事物的背后、都有作为支撑力的爱在起作用。”因此,他得出结论说:“爱同希望、信念一道构成了人的生存意义的主干。”这是很精辟的见解。爱不仅有意义,而且是一切有意义有价值的理想、信念得以实现的支撑力。爱的这种力量从何而来?今道友信认为来自人人心中都有、人人都正在体验着的“原体验”,爱就是这种原体验,爱的力量便是这种原体验的升华。所以,若从哲学上看,有没有爱或爱是否可能,是一个有悖于人的原体验的伪问题。有没有爱,只要问问自己人性未泯的心就可以得到确定无疑的回答。我过去仅凭直觉认识到爱是一种了不起的感情力量,未能从人类生存的价值论角度来看爱,今道友信这些话,可以说从生存价值论的角度给爱以哲学定位,使暧昧未明的爱的天空一下子成为朗朗晴空。从这里出发,必然会想到爱的价值实现。因为价值的领域本来就是一个未然的有待实现的领域,价值的从无到有,有待于人的努力,有待人以爱为支撑力的实践。弗洛姆的《爱的艺术》恰恰是从这里出发,把爱看作是“人类生存问题的答案”。他认为,人类之所以生存下来,是因为他脱离了动物界,超越了动物界的本能、超越了自然。人一旦被上帝驱出了伊甸乐园(即同自然融为一体的原始状态),就不可能再返回这种状态,手执闪闪发亮的刀剑的天使们会阻挡这返回的退路。人类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展自己的理性,寻找一种新的和谐,即具有人性特点的人和人的和谐关系。人类生存的全部或完善的答案就在于用爱达到人与人之间的结合,用爱达到男人和女人的结合。这和马克思所说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自然行为”与“人的行为”的转化是一个意思。在这个艰难漫长的转化过程中,在这个使人脱离原始的自然关系而成为人的关系的升华、超越中,起决定作用的因素和力量便是爱。所以弗洛姆把爱提高到了人类生存问题的“成熟的答案”和“唯一满意的答案”的高度。这和今道友信对爱的思考殊途同归,不同的是今道友信偏重于爱的价值论的哲学思考,而弗洛姆偏重于思考如何实现爱的价值的实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弗洛姆关于爱的中心思想是“爱是一门艺术”,“它需要知识和努力”,需要实践。因此,在《爱的艺术》这本书中,在论述了爱的理论之后,又专门设立了一章来探讨“爱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