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当下的文学批评逐步转向文化批评?您认为文学还能否回到文学? 吴义勤(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文学批评转向文化批评可以看作是文学批评试图突破原有模式、拓展自身领域、开掘自身深度的一种努力。对比于从前过于机械的社会学批评,文化批评寻求的是一种更超越的研究视角,它确实有助于深化对于文学作品的理解。但文化批评说到底仍是一种外在研究,从批评思维上说,它与先前的社会学批评并无本质差别,因此,它仍存在着强加给文学太多“意义”、“象征”,从而使文学非文学化的危险。 让“文学回到文学”就是要尊重文学的内在规律,尽可能的给文学减压、松绑,让文学不再承受那“不能承受之重”。换句话说,就是给文学以自由。我觉得,不管在怎样的时代,“文学回到文学”最终都是不可抗拒的。 张新颖(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文学批评向文化批评的转化,其实多少是批评所面对的文本的变化。文学批评主要处理的是文字文本,而在九十年代的社会现实中,批评者会感觉到文字文本的极大局限,很多事情在文字文本的范围内无法进行有效的探讨和说得清楚。于是文本的范围不得不扩大了,乃至于有时候把整个社会现实都当成一个文本来解读和分析。这似乎说明,批评在本能地寻求对现实发言和在现实中发言的有效性。反过来说,就不能不承认局限于文字文本的批评和囿于传统学院体制的研究方式,常常不能产生出这种有效性。毫无疑问,批评应该寻求和实现对自身局限的有效突破。 但是,就目前文化批评的一般状况而言,它是否更有效地触及了现实呢?恐怕很难肯定。这里面有一个极大的悖论,就是,对现实发言和在现实中发言,其效果却并不一定都是现实的,甚至正相反,产生出强烈的非现实感。说得更明确一点儿,有一些所谓面对中国当代社会现实的文化批评,其中恐怕很少有对中国当代社会现实的真切感受和经验,你会觉得他讲的根本就不是中国的事情。这种丧失了现实感受和经验的文化批评,虽然非常具有文化批评的姿态、概念、方法、模式,却不过是以文化批评的面目出现的知识游戏而已。 王彬彬(南京军区政治部创作室研究员):1.通常人们把“文化批评”和“审美批评”作为两个相对的同时也是对立的概念,这其实并不妥当。如果不把文学意义上的“美”和“审美”理解得太狭隘,那就应该认为“文化批评”与“审美批评”并不必然冲突。“文化批评”也同样可以是一种“审美批评”;2.现今人们所谓的“文化批评”,大体相当于过去所说的“社会学批评”。只要承认文学必然与社会有关,只要承认文学必然具有社会性,那就应该承认“社会学批评”永远具有合理性。“社会学批评”永远是文学批评的一种重要方式。人们应该反对的,是“庸俗社会学批评”而不是“社会学批评”本身。在从事“社会学批评”时,具有自觉的文化意识,更多地关注文学的文化内涵,更多地运用文化学的知识、理论,这是“社会学批评”自身的进步和深化。所以,今日的“文化批评”,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社会——文化批评”。人们有理由反对“社会——文化批评”的庸俗化倾向,但没有理由反对“社会——文化批评”本身;3.与“社会——文化批评”相对立的,应该是“形式主义批评”。“形式主义批评”可视作是“审美批评”之一种,但却不能认为“审美批评”便只能是“形式主义批评”。“形式主义批评”的缺席,或许是一种不合理的现象。但倘若创作本身并未提供充分的可供“批评”的“形式”,那这种缺席也就很正常。同时,也不可把“社会——文化批评”与“形式主义批评”视作水火不容。卓越的“形式主义批评”,是在对“形式”的品味、分析中,阅出社会和文化方面的内涵。 谢冕(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导):文化批评的兴起不应以文学批评的衰弱或取消为代价。文学批评就是文学批评。只要文学存在,这种对于文学的批评就应存在。所以,问题不在于要不要回到文学本身,而是我们要以多大的决心和努力,去把这个正被放逐的批评方式找回来。文学批评的被取代,使文学赖以存活的审美性、以及它展示自身魅力的感性空间和形象世界失去了关注。这种取代不仅使构成文学特质的诸多品性被忽略,而且也使文学通往读者心灵的桥梁被折断。文学批评的消失,对于文学的赏鉴和阐释受到损害,对于文学而言,其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童庆炳(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当前,文学批评转向文化批评是很自然的也是必然的。文化批评从“新批评”派的观点看来,就是“外部研究”。其实,从世界文学批评史看,文学批评总是在“内部”和“外部”之间游动,它们各有各的功能,无“高低贵贱”之分。当前文化批评的重新兴起是时代使然、现实使然。我们的时代面临一种什么现实呢?就以我们国家来说,一方面是国家经济快速发展,另一方面是人文精神的严重丧失。崇高伟大与腐败堕落并存。廉洁奉公与贪赃枉法并存。极度贫穷与无比富有并存。道德自律与欲望膨胀并存。劳动热情与下岗失业并存。成功与失败并存。希望与失望并存。……这是一种令人焦虑的现实,大家都有太多的情感想倾吐。当人们接触文学的时候,更多的是要看文学是否喊出了大家的心声,是否有激动人心或震撼人心的内容。顺应此种世情和人心,“价值阅读”超越“品质阅读”是自然的,作为“外部研究”的文化批评发展起来是必然的。 南帆(福建省社科院文学所所长、研究员):在我看来,文学批评转向了文化批评涉及到学科与问题的关系。多数学科的设置可以追溯到久远的传统渊源。学科逻辑的延续性时常支配了现有的学科研究范式。可是,某些问题——尤其是某些复杂的问题,例如性别歧视或者民族压迫——的形成超出了既定的学科边界,踞于跨学科的交叉地带,盘根错节。在这个意义上,人们没有理由让学科的陈旧版图肢解完整的问题。学科的版图并不是一个无可置疑的权威。这些版图同样是历史的产物,并且时时根据历史环境重新绘制。很大程度上,文化批评的兴盛恰恰在于打破各个学科分疆而治的限制。文学还能不能回到“文学”?——文化批评首先认为,必须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之中才能说明何谓“文学”。换言之,如何回到“文学”这样的问题业已存在于文化批评内部。我想强调的仅仅是这一点:文化批评没有理由省略文学的语言层面,单纯地将文学想像为再现现实的一面客观而公允的镜子。事实上,种种文学问题的提出必须包含了文学语言的考察,或者说,文学语言的考察表明了这些问题的确是“文学问题”;但是,这并不是说,种种文学问题的解决仅仅回旋于文学语言内部。人们没有理由狭隘地将文学语言的考察想像为挤柠檬式的字、词、句辩析。许多时候,文学语言的隐喻、反讽、叙事特征、文类的演变与历史语境息息相关;另一方面,文学语言的美学意义只能书写于特定的历史语境之内——文学的先锋意义或者文学的美学反抗无一不是以某种历史文化的概况作为衡量的基准。这是我所想像的文化批评与文学批评的复杂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