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史上很少有作家像许地山这样表现出如此矛盾和分化的两极倾向,在其散文作品《空山灵雨》(以下简称《空》)中,作者一方面真诚地礼赞死亡与寂灭,另一方面又热切地歌唱生命与爱情,从而形成奇异而独特的两极情境。 一 两极情境:“生本不乐”和“爱流汐涨” “生本不乐”几乎是笼罩全书的暗影。《弁言》中作者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就是“生本不乐,能够使人觉得稍微安适的,只有躺在床上那几小时,但要在那短促的时间中希冀极乐,也是不可能的事。“紧接其后的“开卷歌声”《心有事》又直接吐露悲苦难抑的心绪,从而给《空山灵雨》定下了低沉的基调。 总览全书,“生本不乐”有几个不同角度和层面的表现。当作者把眼光投注于社会,投注于现实人生时,“生本不乐”是世间的不平,社会的苦难,是“屡遭变难,四方流离”的个人身世,如《弁言》、《“小俄罗斯”底兵》、《万物之母》等,但是这类揭示社会现实问题的篇章并不很多,作者着力表现的是人在自然、命运压迫下的种种悲剧。如首篇《蝉》,寒蝉被雨水浇落地面,又面临着被蚂蚁、野鸟吞噬的命运。《梨花》中梨花任人摇落,任雨打风吹,不知何处是归属。这些正是人类在大自然的压力下不能保护自我、主宰自我的生存境况的反射。除了这类以物喻人的作品外,《空》中更多的是对人类生存境况的直接摹写:一厢情愿,误堕情网的姑娘(《荼靡》),60年未“生出新果木”的老妇(《愚妇》),盲目为孩子三迁住地最终发疯的花嫂子(《三迁》)等,都是人生的种种残缺和无奈。《债》则一言以蔽之:“生命即是缺陷的苗圃,是烦恼的秧田。”由此出发,作者进一步把从现实中所感到的种种痛苦提升到人类生存的整体层面。衰老、疾病和死亡是人类自身的最大局限,是人类无法超越的普遍而永恒的苦难,许地山痛切地感受到人在自然面前的这种压迫感,30年代初曾说:“人类底被压迫是普遍的现象,最大的压迫恐怕还是自然的势力,用佛教底话,是‘生老病死’……我不信人类在自然界会有得到胜利底一天。”这种关乎人类生存的终级思考在作者20年代的作品《空山灵雨》中就已有具体直接的表现。 集中《疲倦的母亲》有很深的象征意蕴。旅途中孩子对什么都感兴趣,又说又唱,瞌睡的母亲不胜其扰:“你闹什么?我都见过,都听过,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么?”母亲和孩子的不同态度象征了人在不同年龄阶段对人生的不同反映。“母亲”身上清晰地映显出许地山的影子:“都见过”,“都听过”,知道人生的尽头不过是一无所有,知道人不过是人生之旅的匆匆过客,那么“即使你能证出鸡子是方的,又将如何?”(《无法投递之邮件》)正如美国现代诗人鲁滨逊所说:“如果今后没有什么来世,/如果我们不过是尘泥,/而这是众所周知——活着有何意义。”正是因为洞见了生命的深渊,许地山陷入了一种彻底的虚无,所以他否定人类繁衍,强调只有绝嗣才算“有福”(《愚妇人》),否定知识的价值(《补破衣的老妇人》),否定人生路途上的引路灯(《暗途》),甚至彻底否定生命,否定人生的意义。《债》中说:“要补修缺陷,拔除苦恼,除弃绝生命外,没有别条道路。”《山响》和《鬼赞》更站在虚空的峰巅,向往死的极乐:“我们都是天衣,那不可思议的灵,不晓得甚时要把我们穿着得非常破烂,才把我们收入天橱,愿它多用一点气力,及时用我们,使我们得以早早休息。”“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底骷髅有福了!”企求生命延续、永恒是人类最本能最强烈的愿望,因此生命的逼迫感和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最深刻的痛苦和最根本的忧患。在人类的声音中,我们听惯了对生命的歌唱,对死亡的诅咒,许地山却热切赞美死亡的快乐,这种反常之音正是“生本不乐”的必然延伸和发展。 许地山一面走在弃绝生命,向往极乐的孤峰尖上,一面却在红尘俗世的“花香雾气”中沉迷不起,《空》的另一部分作品表现出与“生本不乐”绝然不同的另一种境界:爱的境界。 这种爱突出地表现为夫妻情爱。《空》中1/4的作品出现了妻子的形象或影象,沈从文曾称其为“妻子文学”。这部分“妻子文学”我们可大致分为三类。一类写夫妻之间充满禅机理趣的对话,如《香》、《愿》、《美底牢狱》等。《香》由一条沉香线引出夫妻间的对话,丈夫说:“什么是佛法?”妻子说:“佛法么?色、声、香味、触、造作、思维,都是佛法,惟有爱闻香的爱不是佛法。”因为你一爱,便成为你的嗜好,那香在你闻觉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在这种“香烟缭绕”的清谈中,广泛流布着夫妻间志趣相投、融融泄泄的唱随之乐。第二类可视为作者日常生活的实录。《笑》、《花香雾气中的梦》描写的只是夫妻之间亲昵的笑闹逗乐,意思淡到几乎没有,但是在花香袭人,春风骀荡中洋溢着热爱生活和创造幸福的诗意。在《爱就是刑罚》中,作者用琵琶反弹的方式,弹奏出的仍然是夫妻琴瑟和鸣的曲调,所谓“刑罚”,其实是夫妻情爱的变奏。在这类作品中,红尘有爱的主题表现得最充分,平平凡凡的俗世人生经由作者之笔实现了情堪入画的审美超越。在第三类作品中,夫妻情爱通过死别的剧痛和悼亡的哀伤加以表现。1920年10月许地山先生的发妻林月森女士突然客死旅途,对亡妻的痛苦思念直接促成了《空》的诞生,甚至可以说,整部《空》都是悼亡之作。对此《弁言》有很明显的表述:“在睡不着时,将心中所忆所想的事,随感随记;在睡着时,偶得距离过爱,引领我到回忆之乡,过那游离的日子,更不得不随醒随记,积时累月,成此小册。”集中《别话》、《我想》、《爱流汐涨》、《七宝池上的乡思》等便是写死别的和悼亡的篇什,而且作者将《爱流汐涨》这篇纪念妻死百日的文章作为全册压卷,与《弁言》遥相呼应,作者的用心用情可见。在《七宝池上的乡思》中,作者以凄婉哀伤的笔调描绘死去的少妇在天堂入口处七宝池上哭泣,不愿赴西方极乐世界,只要求重回人间,与丈夫团聚,最后妙音鸟只好放她回去。这种“乡思”与前述《山响》、《鬼赞》等篇形成强烈的反差。《山响》、《鬼赞》倡言“早早休息”,“骷髅有福”,《七宝池上的乡思》却将这一切全部推翻:“我的故土是在人间,/怎能教我不哭着想”,“我指望来这里享受快乐,/现在反憔悴了!/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止住他的悲啼。”思念夫君如此,眷恋尘世如此,“极乐世界”无异于愁苦孤寂的冷宫。亡妇的思念,正是作者的思念,亡妇留恋人世的凄切哭声,正是作者热爱有情世间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