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号:I206.6;B849:I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 6522(1999)02-0028-35 女性气质 施蛰存的女性气质首先表现在其温敏、沉静的性情上。从他后来的一些回忆文章看,他自小就似乎睁着一双懂事的眼睛,乖觉听话,觉静自敛、腼腆。从未与同伴吵过架,从未惹过父母生气,总沉浸在一己的天地里自织思网。施家虽世道儒生,家道清贫,因“罢科举,失进身之阶,家君以孤贫,未能入大学堂,遂以拥书授徒谋生”,从杭州迁往苏州时,“家具寥寥不满车”,辛亥革命后,又因学堂改组父亲曾“赋亲经年”。但在施蛰存8岁时,父亲任松江织袜厂经理, 家境渐渐好起来,呈缓坡上升趋势。这种从贫寒渐入小康的家庭保持了施蛰存早年生活及心境的平静,没出现穆时英家庭那种大起大落、呼天抢地的悲哀,未造成性格极度扭曲,未在心灵蕴蓄起憎恨一切的强烈情感,也未磨砺出粗糙的男性神经。王哲甫在《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一书中说:“作者(指施蛰存——引者)是一个中产阶级的青年,他的生活是很平静和顺,没有突兀的激变,所以他的创作也如静水一般,很从容自然,没有惊心动魄的事迹”(见该书第245页)。 这些使得他的作品较少描写生活的艰难和下层人民的苦难,即使在革命氛围挟裹下写的一些普罗作品也不例外。 “散学归家,老年的张妈陪伴着母亲在堂上做些针线活,父亲尚未回来”(注:施蛰存:《灯下集·鸦》,上海开明书店1937年版。)。这是一个女性(母性)氛围有余而男性阳刚气不足的环境,决定了施蛰存对女性氛围的熟稔和对男性世界的陌生。他后来作品缺乏力度、强悍,似可在此寻到某种暗示。倘说上面这句话是个象征,实际情况亦如此。施蛰存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下有四个妹妹,再就是母亲和一个年老的女佣张妈,象贾宝玉一样自小长于女儿国中。作为男性权威的父亲也性情温和,偏母性,对他这个家中唯一的男孩极为疼爱。他曾怀着深情回忆道,幼时的三件恩物:宜兴砂制牧童骑牛小池,一架柯达照相机和一个意大利石像都是父亲买的(注:施蛰存:《灯下集·绕室旅行记》,上海开明书店1937年版。)。后来在苏州上学时结识的也是异性朋友——邻居之女八官树玉,九官树丰。这两位童年时的女友在施蛰存心中影响那样强烈,直到耄耋之年还念念不忘,“九官浓眉工作剧,八官梨涡常弄娇”(注:施蛰存:《沙上的脚迹·浮生杂咏八》,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93页。)。也许接触的多为女性, 使他染上了过多的女性气质,培养了他细腻温敏的艺术感觉和沉静多思的心理意向。使他在创作上擅长于用纤细的文体,洁白而优美的笔,柔和的线,画出一切的人与物,这在《上元灯》集中表现尤为明显。同时也使其风格拘于纤细,缺少粗犷,缺乏宏伟阔大的气势。如沈从文所说:“写新时代的纠纷,各个人物的矛盾冲突,野蛮的灵魂,单纯的概念,叫喊,流血,作者生活无从体会得到”。“作者秀色动人的文字,适宜于发展到对于已经消失的,过去一时代虹光与星光作低徊的回忆”(注:沈从文:《论施蛰存与罗黑芷》,《沈从文文集》第11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9年版,第109页。)。 少年时,他学做小说、诗词,写好了就向上海的鸳鸯蝴蝶派文学刊物投稿,周瘦鹃编的《申报》副刊《自由谈》、《半月》,包天笑编的《星期》,都发表了他好几篇作品。署名也极富女性味:施青萍。他也因此被当作“鸳鸯蝴蝶派中人”(注:施蛰存:《灯下集·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上海开明书店1937年版。)。虽那时“只要发表”,顾不上刊物的性质,但他向鸳鸯蝴蝶派杂志投搞以及大部分被采用,至少表明二者在审美趣味上的某种契合。即便后来自费出版的《江干集》,他也承认“文笔和风格,都在鸳鸯蝴蝶派和新文学之间”(注:施蛰存:《我的第一本书》,见《沙上的脚迹》,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72页。)。 施蛰存曾说他小时用《纳氏文法》从同学处换来几本唐诗集:《李义山集》、《温飞卿集》、《杜甫集》、《李长吉集》,爱不释手。这四人中除杜甫、李贺外,温庭筠、李商隐主要以写爱情、女性心态著称,他们把生活中细碎的忧愁和哀伤的感受,附着在女性的红香翠软、眼波倩影之中。这不能不对其创作发生影响。果然他这时摹拟写的一首代表作《安乐宫舞场诗》,全诗写宫女的情感生活,对女性的复杂心理和妖娆体态的描写极其细腻,风格婉约缠绵,满纸“朱唇”、“翠袖”、“星眼”、“相思”、“冷香”等,粉脂气极浓。 在施蛰存作品里,我们发现他总拒绝进入男性世界,或绕道而走,或将其扭曲变形,因为男性世界充斥着征服、力和动,这与其审美指向正相抵牾。他总愿选取女性为描写对象,他的创作一起始便显出擅长描写女性和内心和倾向:以“我”之心揣度女性之心。他的作品里人物众多,实则仅有两个:“我”、女性。而女性身影一直顽固地存于其创作始终。也许女性正适合他那颗温敏、沉静的心。他笔下也描写男性,但严格来说,他们皆非真正意义上的男性,或如《洪智法师的出家》中的洪智,性情温和慈蔼,作者尽力将他往母性方面拉;或是作家的自我外化,不论年龄或性情大多往少年方向走,如《上元灯》集中那些男主人公,他们缺少男性的凌厉悍拔气。即使描写杀人越货的梁山伯好汉石秀,威风八面的花惊定将军,也一个个写得儿女情长,柔情依依。这不能不说是施蛰存的女性气质使然。 其实,施蛰存也算得上是个“老上海”。自1923年到上海,他先后在上海大学、大同大学、震旦大学求学。毕业后除因上海战争爆发,一度回松江任中学教师外,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上海从事文学活动。他在上海期间的生活方式完全是都市化现代化的。按理,他应写出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和《夜总会里的五个人》那样的作品。然而最典型的都市“风景”并未进入其创作视野,相反他总是拉起一张帘幕把都市隔开,故有人称他为“海派作家中最近京派者”。他之所以对都市采取回避态度,可能因为都市钢筋铁骨的构架、机械、力和动、速度在某种意义上是男性的象征。在“两种纷争的浪漫主义同样地在中国彼此冲突着的时候”,施蛰存翻译了英国作家赫克思莱的《新的浪漫主义》一文,实际上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他的观点:“我们的近代艺术家所要学像的原始人却是一种市井流氓,非洲黑人,和十五岁的小学生的混合物……在他们的眼中,他们底理想生活是一种充满了运动,喧豗,机械,和社会性的动乱的生活”(注:载《现代》1932年1卷第5期,第633页。)。 他对普罗文学浅尝辄止,也因为普罗文学后面横卧的刚硬的价值尺度,追求宣传上的力度,追求暴风骤雨式的粗犷,具有男性的严厉与霸气。而他的创作总追求一种亲和的人事关系和和谐的美学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