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条路通往故乡,《故乡面和花朵》也有多种读法,你可以从正门进去,穿堂入户,从第1页一直读到第2183页,对此我没什么意见。 而我的办法是,先读第四卷,第四卷不是“正文”吗?那就不妨放下“卷一 前言卷”、“卷二 前言卷”、“卷三 结局”,先看看“正文”。当然这“正文”又是“对大家回忆录的共同序言”,也就是说,可以把卷一、卷二和卷三视为相对于卷四的“正文”。所以,如果你有足够强的“正文”期待,事情的结果就是你读完了整部长篇。 《故乡面和花朵》的前三卷和第四卷互为正文或前言,这就像地狱和天堂是人间的正文或前言,人间也是地狱和天堂的正文或前言,在刘震云这里,一种二元论模式被编织起来,同时遭到拆解。 所以,前三卷和第四卷之间,是我们可以恰当地提出和探讨问题的关键地带,作者怎样把这两部分榫合起来?他完成这一工作时,面临和克服了怎样的艺术困难从而达到对世界的本质性的“综览”? 再比如,这部小说的叙述者是谁?表面上看,卷一至卷三的叙述者均为小刘儿,到卷四变成了白石头。 翻到第四卷, 劈面第一句就是“1969年,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再往下翻翻,发现这个“我”名叫白石头,于是我们就放心了,以为往下都是这个“我”了,孰不知正好就错了,往下说话的除了“我”还有“我们”,还有一个无人称的声音指着“你”或“他”说话,你要是认真看了你是不是有点糊涂呢? 汉语中有“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等人称代词,当然其它语言也有。离了这些词人类就说不成话,因为它们界定了语言交流的空间、情境。日常口语中,任何说话都预设了“我”与“你”,但在小说中,情况可能极为复杂,《故乡面和花朵》中,人称代词惊人地活跃,它们站在语流的潮头,看似在前,忽焉在后,舒卷自如,矫夭多姿:“我”说着说着忽然一换位就成了“我们”,“我们”一不留神又成了“你”,指着“你”一篇话数道完缓一口气峰回路转成了心平气和的“他”。 “你”在小说叙述语言中的运用直接建立起说话的现场,这就像说书人滔滔不绝夹叙夹议,忽然指着一位现场听众的鼻子问“你说是不是?”这时听众或读者就被强制地带入文本,构成虚拟的对话情境,当然他并不指望你真的回答是或不是,如果你是读小说,你也无从回答,这是一个姿态,它的表面效果是在寻求共识,但实际上它已经预先肯定你对叙述的认同,它的真正目的不过是要强调这一点,由此说者和听者构成具有共同立场的“我们”。 的确,《故乡面和花朵》中到处都是“我们”,说到眉飞色舞,“我”就不知不觉地膨胀成了“我们”,由“我”到“我们”,这可能是这部小说根本的言语姿态。这个“我”可能是小刘儿,也可能是白石头,无论是谁,按照第一人称叙述的基本规范,他本来是不应该溢出“我”的,他应该是自足的主体,世界在他的主观中呈现。但是,刘震云并不相信存在自足的主体,不相信有纯粹的主观视境,“我”所发出的声音在很多时候和很大程度上实际上是“我们”的声音,当“我”说话时,他的背后站着无数人,他的面前坐着无数人,他的声音是声浪的顶点,所以能被清晰地听到。 第一人称的、主观视角的叙述的可信性早已遭到质疑和颠覆,而《故乡面和花朵》进一步颠覆了它的可能性。刘震云的隐秘意图是将“我”的单纯语境还原成嘈杂的、众声喧哗的公共场所,“我”是对“我们”的模仿,或者说,我们选定了“我”扮演“我们”,“我”所说的话贯注着集体的欲望、梦想和激情,具有公共场所那种不负责任的庞杂、冲突、悖谬。 “我”是被命名的、具有主观的表面效果。“我们”则是无名的,在刘震云的构想中,它包括书中的所有人物,包括作者和读者,进而包括所有操持汉语的人。相对于“我”,它更具权威的客观性立场,这个立场中包含着“我”,但有时声浪涌动,“我”被抛入浪谷,竟会沦落为“你”或“他”,也就是说,“手把红旗旗不湿”是不容易的,你驾驶着汽车时你是“我”,可当汽车超速,你被甩到大街上时,你就成了“他”,你被汽车“他者化”了。在《故乡面和花朵》中,说话的“我”经常遭此命运。 ——这也正是我们在语言中生存的真相,我们以为我们是“我”,其实“我”往往是“我们”,而当“我”舌灿莲花时,我们以为是“我”说话,孰不知已是话说“我”,这时的“我”就是“他”或“你”了。 那么,在《故乡面和花朵》中,这个“我”究竟是谁?在卷四的开头,小刘儿和白石头郑重举行了交接仪式:“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过去的叔叔大爷们,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感谢你们在过去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对我的照看,临分手之前,请受小刘儿一拜。请原谅现在操作文字的已不是我而是白石头了。” 这一番做作与其说澄清了疑问,不如说是把水搅浑,我们——这些“过去的叔叔大爷们”,本已接受了前三卷中小刘儿“花马掉嘴”、巧言令色的叙述,当然小刘儿不是诚恳的叙述者,我们对他的可信性始终抱有警觉,但我们对小刘儿本身在每个具体情境中作为行动、思想和言说着的人物的存在并无怀疑,“我说故我在”,小刘儿的存在是那个世界存在的前提和证明,而现在这个小刘儿躬身一拜就不存在了,不仅如此,他还怀着临去拆台的恶意透露,他仅仅是文字的“操作”者,而且白石头也是。这样,他就在一个微小的缝隙里对前三卷和第四卷各自的情境提出了根本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