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诞生于“五四”退潮时期,是鲁迅著名的抒情小说。涓生与子君自由恋爱,婚后不久就分手了,子君回到父亲家里很快就去世了。涓生为此非常悔恨和自责。由于鲁迅用做诗的方法来写小说,用意象来传递思想,建构起了小说的“召唤结构”,造成了很大的意义空白,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联想空间,又由于1926年鲁迅曾非正式地表示它不是“写自己的事”(注:鲁迅:《致韦素园》,《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20页。),因而对《伤逝》 到底写什么,学术界莫衷一是。文学作品是作家的主体对象化的产物,是作家自我观照的结果。作家的主体本质个性通过作品得到肯定和表现。我认为,作为鲁迅唯一的一篇写男女爱情生活的抒情小说,毫无疑问与他自己有关。要弄清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将鲁迅还位,使之从圣人偶像退回到主体的“人”,补上过去神化时剦割的血肉情欲。而这正是以往学界的偏失。本文将从这个角度去追寻作品与鲁迅的关系。 一、从时间上来说,作为鲁迅唯一写青年男女爱情生活的小说,《伤逝》与鲁迅当时的情感纠葛紧密相关。 “五四”时期,易卜生的《娜拉》在广大青年中影响很大,鲁迅以其冷静的态度对此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和探讨。他认为娜拉的出走,并不是妇女解放的根本出路。1923年12月26日他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上作了《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便阐述了这一思想。他指出,妇女要解放,应取得经济权,改革经济制度;这就必须要战斗,要参与社会解放的“剧烈的战斗”。否则,即使出走,摆在其前面的就“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一个月后,鲁迅又创作了小说《幸福的家庭》,描写一对1918年“决计反抗一切阻碍”而自由结合的青年夫妇正经受着贫困与不幸,男主人公只得痛苦地用画饼充饥的办法来填补失落的空虚和打发着平庸难熬的日子,进一步表明了上述思想。《伤逝》表现的是不是也属这种思想呢? 我们从创作和面世的时间来说,《伤逝》创作于1925年10月21日,既不是写于1921年中国文坛写恋爱婚姻题材的高潮中,又不是在鲁迅演讲后不久写的,距女高师的演讲有近两年了。在那黑暗腐朽的动荡年代,两年内发生了多少风风雨雨和世事变迁呢?此时,“五四”新文化统一战线解体了,思想文化革命的时代热潮退落。鲁迅从1925年3月起, 就积极投入到学生运动中去,给予支持和指导,教给学生斗争策略,关注的是学生斗争的方式和方法(注:参见1925年7月30 日鲁迅致许广平的信,《鲁迅经典文集·鲁迅家书全编》,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 年7月版,第91页。),这时写的《伤逝》显然不会重弹老调,不切实际。而且,《伤逝》在1926年8至9月(注:参见1925年9月22 日鲁迅致许广平的信,鲁迅于18日寄《彷徨》一本于许广平,说明鲁迅此时才收到。因此,《彷徨》虽8月出版,但真正与读者见面可能在9月,因此,《伤逝》也可能是在8至9月与读者见面。《鲁迅经典文集·鲁迅家书全编》,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7月版,第103页。)《彷徨》出版时才与世人见面,距创作已有近一年的时间,距女高师的演讲已有近三年的时间。拖了这么久,如果它是继续表明女高师演讲的思想的话,难道鲁迅不知道这会影响其作用的发挥吗?况且当时与鲁迅约稿的很多,不难发表。与写《幸福的家庭》的情形相比,显然另有他意。这说明它并不是社会政治性的,无时效性要求,而是一种情感的抒发,并不在乎何时与读者见面。那么,鲁迅为什么要创作这篇小说呢?如果我们深入到鲁迅当时的情感生活中,我们就会发现其中的奥妙。 我们知道,为了尽孝道,鲁迅于1906年与朱安成亲,这给鲁迅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的生活。”(注:鲁迅:《坟·寡妇主义》,《鲁迅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4月版, 第61页。)1920年,周建人的学生许羡苏来到北京,寄居在鲁迅家里,很快成为鲁迅在女师大时接触最多,相处最熟,感情最深的人。(注:马蹄疾:《我可以爱——鲁迅的情与爱》,四川文艺出版社,1993年3 月版,第94—103页。)“有时候,鲁迅带着羡苏回来的情况也有”, “有时候晚上很晚还在鲁迅房间里”,“在师生之间好像有了秘密关系,”,“朱安从这个学生身上看到了女人的感觉”。(注:中村龙夫:《封建婚姻的牺牲者—朱安》,转引自马蹄疾《我可以爱——鲁迅的情与爱》,四川文艺出版社,1993年3月版,第106页。)这无疑给鲁迅苦闷的情感世界送来了一缕清风,给鲁迅平静的感情湖面吹起了向往幸福爱情的涟漪。1923年7月19日,羽信太子为赶走鲁迅, 取南后陷害屈原之法来诬陷他,使兄弟失和,鲁迅于8月2日搬出八道湾。1924年6月 11日下午,鲁迅往八道湾取书及什器,又遭到他们夫妇的无理阻难和谩骂殴打;6 月18日,周作人又在《晨报》副刊上发表《破脚骨》一文,恶毒攻击鲁迅。三个月后,鲁迅在《俟堂专文杂集·题记》中以“宴之敖者手记”愤慨地记录了这次谩骂殴打事件。这是“五四”退潮时期,新文化阵营解体了,鲁迅思想上彷徨苦闷,这也就使鲁迅有可能去考虑个人的问题,而这件桃色诽闻的生造,使自省意识很强和性格“多疑”的鲁迅必然会联想到他的婚姻不幸,从而强化了他对旧式婚姻的否定意识。 正在这时,鲁迅应邀到女师大任教。他象磁石一般吸引着一群群青年男女学生,青年学生的蓬勃朝气也影响和感化着鲁迅,催发着他对异性的爱欲。但鲁迅喜欢有“才气”(注:孙伏园:转引自《鲁迅经典文集鲁迅家书全编》,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7月版,第110页。)的人。1925年3月,许广平的出现, 就使他走向了摆脱农奴生活的道路。从许广平的第一封求教信起,他们书信往来不断,一个多月后就由师生感情发展为恋爱,7—8月间进入热恋,10月10日就确定了爱情关系。(注:马蹄疾:《我可以爱——鲁迅的情与爱》,四川文艺出版社,1993年3月版,第122页。)就在当天,许广平写下了表达他们爱情誓约的微型小说《同行者》,两天后发表在鲁迅主编的《国民新报·副刊》(乙刊)上。1925年12月26日,鲁迅也“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注:鲁迅:《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鲁迅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4月版,第323页。)了《腊叶》。1926年2月, 《国民新报·副刊》(乙刊)又发表了许广平表现他们甜密相爱的散文《风子是我的爱》和微型小说《结婚的筵宴》。《伤逝》写于1925年10月21日,偶然乎?必然乎?显然与鲁迅在人生十字路口抉择时的复杂心绪有关。